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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淡地吃着这些,夏天就过去了

我们故乡,到夏天为了养生,便喝稀饭。本地称稀饭为泡饭,与粥相比,有浓淡疏密之别,但通常规矩,粥和泡饭的配菜待遇一样,与白米饭的配菜有俭奢之别。配饭的菜,浓艳肥厚,是金堂玉马的状元;粥菜就复杂些。样子上得清爽明快,所谓清粥小菜是也,但也不纯是落第居村的秀才。

用老人家的说法:夏天喝粥,得配有味的素菜。不素则油腻,不有味则吃不下去。粥菜清鲜,才能好好过一夏天呢。

夏丏尊老先生说他当年会弘一法师。法师吃饭只就一碟咸菜,还淡然道‌‌“咸有咸的味道。‌‌”姑不论禅法佛意性,只这一句话会心不远。吃粥配菜,本来就越咸越好,得有重味——这点和下酒菜类似。所以下粥时吃新鲜蔬菜不大对劲,总得找各类泡腌酱榨的入味物事。

我外婆她老人家善治两样粥菜:腌萝卜干,盐水花生。做萝卜干讲究一层盐一层萝卜,闷瓶而装。有时兴起,还往里面扔些炸黄豆。某年夏天开罐去吃,咸得过分,几乎把我舌头腌成盐卤口条。萝卜本来脆,腌了之后多了韧劲,刚中带柔,口感绝佳。配着嘎嘣做响的炸黄豆吃,像慢郎中配霹雳火。

老年代各家老阿婆,都会自制酱菜:黄瓜、莴苣、萝卜、生姜、宝塔菜之类,酱腌得美味,黄瓜爽,莴苣滑,萝卜韧,生姜辛,宝塔菜嫩脆得古怪。可以自己吃,可以送人。酱菜配粥胜于泡饭。因为粥更厚润白浓,与酱菜丝缕浓味对比强烈。也有人嫌萝卜干太质朴,嫌酱菜太工笔山水,就爱单吃蒜头下粥。我小时候初吃蒜,苦心经营的剥,真有‌‌“打开一个盒子内藏一个盒子‌‌”的套娃式喜剧感。最后剥出一点儿蒜头,吃一口眉皱牙酸鼻子呛,好比鼻子挨了一拳。当然,有了心理准备后,生蒜头真是佐粥妙方。萝卜还需盐这点外界助味,大蒜天然生猛,小炸弹一样煞人舌头。

江南普遍认为豆子是半荤,所以豆制品尤其是豆腐干,可以代替肉来,做粥菜解馋,还很有营养。我爸爸懒起来就小葱加盐拌个豆腐下粥,勤起来就烫干丝。烫干丝和煮干丝是早年扬州泡茶馆的客套礼数。比如甲:‌‌“今天请你煮个干子。‌‌”乙客气的:‌‌“烫个就行,烫个就行。‌‌”我以为煮干丝宜饭宜酒,烫干丝宜茶宜粥。江南家常做法:豆腐干切丝,水烫一遍去豆腥味,然后麻油酱油拌之,味极香美。

夏天煮粥,宜稀不宜稠,若非为了绿豆粥借绿豆那点子清凉,吃泡饭倒比粥还适宜。粥易入口好消化,但热着时吃,满额发汗;稠粥搁凉了吃,凝结黏稠,让人心头不快。泡饭是夏天最宜。江南所谓泡饭其实很偷懒,隔夜饭加点水一煮一拌就是了,饭粒分明,也清爽。医生警告说不宜消化,但比粥来得爽快也是真的。

日本料理里有种泡饭,是九州地方的风味:小鱼干、小黄瓜丝、紫菜熬成味增汤,搁凉了,浇白米饭上。夏天若被高温蒸得有气无力少胃口,就指着这个吃了:鲜浓有味,还凉快;如果有碎芝麻粒,铺在饭面上再浇汤,更香美入口。

夏天喝粥,还宜吃藕。脆藕炒毛豆,下泡饭吃。毛豆已经够脆,藕则脆得能嚼出‌‌“刺‌‌”的一声,明快。生藕切片,宜下酒。糯米糖藕,夏天吃略腻了些,还黏,但就粗绿茶,意外的相配。

最好的还是咸鸭蛋。咸蛋分蛋白蛋黄。好咸鸭蛋,蛋白柔嫩,咸味重些;蛋黄多油,色彩鲜红。正经的吃法是咸蛋切开两半,挖着吃,但没几个爸妈有这等闲心。一碗粥,一个咸蛋,扔给孩子,自己剥去。

吃咸蛋没法急。急性子的孩子,会把蛋白蛋黄挖出来,散在粥面上,远看蛋白如云,蛋黄像日出,好看,但是过一会儿,咸味就散了,油也汪了。好咸鸭蛋应该连粥带蛋白、蛋黄慢慢吃,斯文的老先生吃完了咸鸭蛋,剔得一干二净,存缕不剩,留一个光滑的壳,非常有派头,可以拿来做玩具、放小蜡烛。小时候贪吃蛋黄,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只吃蛋黄就好了。后来吃各类蛋黄豆腐的菜,才发现蛋黄油重,白嘴吃不好,非得有些白净东西配着才吃得下。

就这样,可以一整天夏天不见荤腥,也不觉得嘴里淡。清清爽爽一个夏天过去,到西瓜也买不到时,那就是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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