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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长者和他的一首乐曲

昨天是8月17日,一位长者的生日。

这位长者籍贯江苏,提到他的时候,我们总会想到一副眼镜。他的真名是三个字,但大家提起他,总是亲切地用两个字来称呼。

他喜欢音乐,在专业上水平非常高,经常在大众面前演奏二胡等乐器。你猜出来了吗?他就是——

阿炳,原名华彦钧,无锡人,《二泉映月》的作曲者,他唯一流传于世的照片,就是下面这张,是他的证件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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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泉映月》我轻易是不敢听的。

第一次听,是在中学的音乐课堂上。我的中学有两位音乐老师,一男一女,男的教初中,女的教高中,他们是一对夫妻。

那时候,最不受重视的就是音乐课,我们时常把作业带去音乐课做,老师们也睁只眼闭只眼。男老师戴一副眼镜,每天病恹恹的,讲话声音很小,喜欢中国传统音乐,最喜欢排分声部小合唱的“长亭外古道边”。女老师则恰恰相反,喜欢贝多芬,上课给我们开很大的音响,还时常带我们唱各种英文歌曲。上音乐课的时候,我经常在想的问题只有一个:

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相爱结婚的?

他们二十四小时待在一起,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共用一个办公室,共用一架钢琴,实在太神奇了。女老师声音高亢,时常在办公室和走廊外骂男老师,而判断男老师和女老师有没有吵架,我们一般就听男老师今天的乐曲欣赏时间的选曲。

没吵架的时候,他喜欢讲各种民国流行歌曲,有时候还给我们示范一下《毛毛雨》《龙华的桃花》之类;若是被女老师骂了,这堂课,就是伴着《二泉映月》写作业。

做着做着,眼泪就下来了。觉得自己真作孽啊,图什么啊,好好的少年,春光明媚,不去操场上玩耍,不能放声歌唱,结果在这里做作业!!!!将来就算是高考考好了,有什么意义呢?

《二泉映月》真的有这样的魔力,能在任何时刻,让你想起自己生活中最凄惨的细节,让你回忆起最痛的失恋,最惨的失业,最无奈的别离,无论你身处何方,那一刻,你只想回到家乡,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对这个世界,别无所求。

所以,连小泽征尔这种“什么世面没见过”的大师,在听了二胡独奏的《二泉映月》之后,当场流着泪说:

“这样的音乐应该跪着听!”

1950年,还有一个年轻人,他跟着解放军渡江,到《新苏州报》社当记者,一个偶然的机会,听了《二泉映月》,立刻“热泪盈盈,整个身心受到强烈震撼,夜不能眠”。

这个年轻人,叫陆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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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夫赶到无锡城时,正是冬天,数日大雪,滴水成冰。

崇安寺雷尊殿里,却已经物是人非。阿炳已在半个月前过世了,他的老伴董催弟(一说董翠娣),在阿炳灵前点香、烧锡箔。陆文夫回忆,桌上连一张遗像也没有,只有简陋的白木牌位,写着“华彦钧之位”几个墨笔字。

陆文夫很想给阿炳写一部小说,然而,这个愿望终其一生,也没有完成。

和《二泉映月》一样,阿炳的故事,我也是从音乐老师那里听到的。当然,音乐老师,是按照音乐课本来念的:

阿炳为人善良正直,富有正义感,对爱情忠贞不渝,经常通过演唱揭露和抨击国民党反动派,所以遭到打击报复,他的眼睛,有说是被国民党反动派弄瞎的,也有说是日本宪兵用硝镪水弄瞎的,还有说是被恶毒的地主婆用长指甲刺瞎的。1950年,他因为肺病,吐血身亡。

在课堂上,我们还看过严寄洲导演拍摄的电影《二泉映月》,那里的阿炳,大致和音乐老师说的差不多。

然而,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王亚法在其《我知道的瞎子阿炳》一文中,收录了阿炳生前好友阚献之的回忆,对于阿炳的眼瞎,他有新的证据:

舅公(阚献之)最愿意给我讲故事,讲得最多的,要算瞎子阿炳的事。他说瞎子阿炳原名华均彦,因命中五运缺火,取小名叫阿炳……阿炳长大后,因交友不慎,染上梅毒和阿芙蓉癖。他的双眼也因梅毒而失明,从此人们叫他“瞎子阿炳”,他也乐意接受……

而陆文夫先生,在和作家冬苗的对谈中,这样激动地说起:

我能说,阿炳的眼晴不是被日本宪兵用硝镪水弄瞎的,而是嫖堂子,得了花柳病(梅毒发作)!我能说,阿炳爱赌博、抽鸦片,败光了香火旺盛的雷尊殿,才弄得“赤脚地皮光”!我能说,阿炳好端端的当家道士不做,自甘堕落,偏要做讨饭叫化子似的流浪艺人!我能说,阿炳拉胡琴并非勤学苦练,只靠悟性,同-曲子,每次拉都不-样,任凭他即兴发挥!我能说,《二泉映月》并非阿炳创作,源出风月场中婊子和嫖客调情时,唱的淫曲《知心客》!尤其不能说,解放前,阿炳靠一把叫化胡琴,马马虎虎还能混得下去;一解放,政府雷厉风行,严加禁毒,他抽了三十多年鸦片,难以戒绝,烟瘾发作,又无经济来源,只得自行了断……

——冬苗《陆文夫一生的“阿炳情结”》

真相到底是什么?

让我们回到第一个发掘阿炳故事的人那里,那大约是阿炳秘密的原点。

这个人是中央音乐学院的杨荫浏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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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荫浏是《二泉映月》的命名人。

他和曹安和教授来到无锡,本来是想要录制无锡的道教音乐。无意中听到阿炳的一曲,杨荫浏教授轻声问这曲子的名字,阿炳说没名字。杨教授说没名字不行,要想一个。阿炳接着说那就叫《二泉印月》吧。杨教授又说,《印月》这名字跟广东音乐重了,要不叫映月,无锡有映山湖么,阿炳说,好,你的学问大,就听你的。

第一个关于瞎子阿炳的小传出自杨教授,收录在万叶书店出版的《瞎子阿炳曲集》中的《瞎子阿炳小传》。在这个版本里,他这样描述阿炳的瞎眼:

他原来并不是瞎子,在他3 岁的时候(1927),他害眼睛(患目疾),没有及时得到治疗,竟变成了两眼全瞎。

到了1977年,在《人民音乐》第6 期《二泉映月的作者——阿炳》一文中,杨先生的话术变了:

1927年,他双目失明,但仍坚持在街头演出,受到广大群众的欢迎。

另外,在这几篇文章里,杨教授都强调,阿炳“做道士的时候,因为爱奏音乐,同时参加了吹鼓手的集团,在人家婚丧喜庆时,到街头仪仗中去演奏;因了参加吹鼓手的集团,道士们以为他丧失了他们的面子,把他排挤出了他们的集团,这样,他便变成了吹鼓手。他当吹鼓手时,又因为爱奏音乐,时时到广场集市的所在,立出场子,当众演奏,或游行街头,让人家请他去,这样,他便变成了纯粹的一位街头流浪的艺人。”

但实际上,阿炳一直到死,都没有失去自己道士的身份。而做流浪艺人,其实只有一个原因——因为阿炳失明后,无法再做法事,作为道士,他就断了生活来源,一度卖法器卖房子,最终只好去街头卖艺。而他失明的原因,则是由于宿娼染上了梅毒。

杨教授是中国音乐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为什么在阿炳问题上撒了谎?这实在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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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回忆阿炳》这本书里,我终于见到了一个更立体、更丰富的阿炳。

在锡剧艺人邹鹏那里,阿炳是穷归穷,但志气高的流浪艺人。在茶馆初次会面,邹老先生当时叫了“鱼肉双浇面”,阿炳是偶遇,邹老先生便把自己的一碗让给阿炳,阿炳坚决不吃,连连说:“吃过了。”

后来请他吃茶,有一客生煎馒头,他说喜欢,却又不吃。邹先生问他何故,他回答:“屋里头还有人没有吃。”指的是屋里的太太。

和阿炳一起卖唱的“小热昏”艺人周仁娣也证实了阿炳的骨气,她说,阿炳生活苦,但从没有讨饭吃过。他身背琵琶,一手搭在妻子肩上,一手拉胡琴。他会用胡琴模仿鸡鸣狗叫,也喜欢说唱市井喧哗,他喜欢找人给他读新闻,然后唱出来,他大约是无锡城里第一位“freestyle”演奏者。他的演奏明码标价,二胡一曲两毛,琵琶一曲五毛,唱普通歌曲两毛,唱黄色的五毛,每天要凑够一定的钱,凑不够,他“就会发脾气、骂人,阿炳的声音高得很,一定要周围的人再凑”,甚至会用二胡拉出丧音乐诅咒大家。

他胃口很大,一次可以吃一只蹄髈。可是,赚出来的钱,都用来吃鸦片。尤武忠道长说,其实阿炳要是不吃鸦片,无锡城每年六月烧“雷尊香”,不必做法事,够平常人吃两年。但住在雷尊殿里的阿炳,却离不开鸦片。吃不起鸦片,就吃替代品“红籽籽”,“早饭吃不吃无所谓,起来后就吃茶、吃鸦片。”解放后没有鸦片吃了,他的身体一点点萎下去,烟瘾发作时,“鸦片枪里的灰都被吃得干干净净”。

有点怕人的鸦片鬼阿炳,也有自己的柔情。在演奏完回家的路上,他牵着孙女的衣角回家,路上买点猪头肉。肉很香,孙女馋,忍不住,就偷偷拈着吃,等到家,猪头肉已经很少了。阿炳的老婆查出来,就要举起竹棒打孙女,阿炳却没有责备她。他摸过孙女的脸,一直觉得孙女模样周正,应该学乐器,将来可以唱评弹,结果被女儿拒绝:“以后如果看到你碰这些东西,就把你的手砍掉。”

吃大烟的是阿炳,败家的是阿炳,嫖妓的是阿炳,落魄潦倒的是阿炳,然而,这样的阿炳就不能创作出《二泉映月》这样的名曲吗?

我不这样认为。

对于阿炳之死,冬苗的文章里披露了陆文夫的说法,简直石破天惊。当陆文夫去探访阿炳时,阿炳妻子董催弟说,阿炳是上吊自尽的。“他虽给天津客人(中央音乐学院杨荫浏、曹安和二人从天津来),录了《知心客》等曲子,一个铜丸(铜钱)亦没有捞到。那天起身,阿炳想弹弹三弦(家中仅有一把破三弦),取下一摸,咦,蒙上的蛇皮,被老鼠啃了一个大洞,阿要触霉头!阿炳又犯瞎心思了,他想,这样寒冬腊月,怎么还会有老鼠出现?一定老天爷跟他过不去,不准他弹曲,不让他活下去啦,再加上烟瘾发作,呵欠连连,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家中断粮已久,颗粒全无,借贷无门,饿得实在受不住。趁催弟出去讨点冷粥冷饭的当口,一个想不开,抽出道袍上的腰带,梁上一挂,去见阎罗王嘞!”

这个说法是孤证,虽然惊悚,传播力惊人,却是令人怀疑的。董催弟在阿炳死后29日天也相继去世了,到底有没有见过陆文夫,谁也不知道。而阿炳的邻居徐忆和先生说,他曾经见过阿炳的牌位,也并不是那么简单,上面写着“先祖师华彦钧霞灵位”。另外,杨教授并没有一分钱没给,而是资助了阿炳,并且曾经邀请阿炳来北京音乐学院做老师,因阿炳的身体不好,才没有成行。对于阿炳之死,黎松寿曾经写过一封信,说自己听董催弟讲了阿炳病故的过程:

十多天前半夜里老头子突然发病,气喘如牛,大口大口吐血。我慌忙叫隔壁大嫂去请医生,一面帮他摩挲着胸口,隔了半天才苏醒过来。他紧握着我的手有气无力说:“我不行了,医生来也无用……要先走一步了……”董翠娣说,阿炳临终前,再三嘱咐谢谢杨老师和几位待他不错的朋友。最后,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多么想去北京啊!唉!……”说完,阿炳头一歪再也没醒过来。

——《阿炳“上吊自杀”:事实还是流言?》(《江南晚报》的报道)

在《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回忆阿炳》里,亲历者们对阿炳之死亦众说纷纭。曾经和阿炳相识的谭景清老人说,阿炳去世,妻子并不在身边,还是居委主任张师母发现异样,冲进去才发现人已经死了,“据说面孔上已经被老鼠咬掉了一块肉”。

而孙女钟球娣则说,公公怎么死的,她已经不记得了。

众多亲历者里,我还是最喜欢尤武忠道长的描述。他说,阿炳死时仍旧是“头顶道髻”,一派道家仪容。

【参考资料】

黑陶,《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回忆阿炳》,新星出版社,2010年。

杨荫浏,《阿炳其人其曲》,《人民音乐》,1980年03期。

刘勇,《阿炳为什么被美化》,《音乐艺术》(上海音乐学院学报),2011年02期。

冬苗,《陆文夫一生的“阿炳情缘”》,《苏州杂志》,2010年02期。

2017-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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