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欧洲未来的两种愿景

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之初,就有秉持着不同理想的两派势力,为欧洲的未来未来不断斗争。斗争的焦点是,欧洲应该走古典自由主义道路还是国家主义道路?欧元的出现,在这两派势力的战略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为了了解欧元的悲剧及其历史,我们应当熟悉这两种本质上截然不同的愿景,并了解他们在单一货币问题上的对立。

古典自由主义的愿景

欧盟的缔造者,如舒曼(法国人,出生于卢森堡)、阿登纳(德国人)和加斯贝利(意大利人)等都是会说德语的天主教徒。他们在政治上是基督教民主党人,在观点上都接近古典自由主义。古典自由主义认为,个人自由是欧洲文化和基督教传统中最重要的价值。在古典自由主义的愿景中,欧洲各主权国家的职责是保护私人产权和自由市场经济,开放欧洲国家间的边界,从而保证货物、服务和理念的自由流通。

1957年《罗马条约》的通过是古典自由主义的主要成就。该条约由欧洲人承诺了四大基本自由:商品、人员、资本自由流动和开业经商自由。这些权利生成于19世纪古典自由主义的黄金时期,在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盛行的20世纪被抛弃,又在罗马条约中获得重生。罗马条约的签订是一个转折点,它意味着欧洲开始拒斥国家主义——这一引发欧洲国家冲突,并最终升级为世界大战的意识形态。

古典自由主义派认为,欧洲一体化的目标,应该是恢复19世纪的自由传统。他们认为,取消贸易壁垒,实行自由竞争,应该是欧洲共同市场的主旋律。在古典自由主义者看来,没有人有权利禁止一个德国理发师在西班牙开店,没有人有权利向一个英国人征税,只因他把钱从法国银行转到了德国银行,或者只因他投资了意大利股市,没有人有权利通过管制的手段,阻止一位法国酿酒商在德国贩卖啤酒。政府无权发放补贴,扭曲市场竞争,也无权阻止一个丹麦人离开他高福利和极端高税率的祖国,搬到爱尔兰这样税赋轻松的国家生活。

这个和平合作、共同繁荣的宏伟理想,只需要欧洲重返自由传统即可实现。在古典自由主义派看来,没有必要建立一个超级欧洲国。事实上,古典自由主义者对创设欧洲中央政府的构想是高度怀疑的,他们认为这样的超级大国将有损个人自由。从哲学上看,许多古典自由主义捍卫者的灵感来源于天主教;他们定义的欧洲一体化的边界,也与基督教的传播范围吻合。与天主教的思想类似,古典自由主义者认为,在处理社会问题时,应该采用辅助性原则:所有问题都应该在最基层、权力最分散的地方解决。古典自由主义派认为,在将来的欧洲,唯一可以接受的欧洲中央机构,自由欧洲法院。该法院的职责,是裁决成员国之间的冲突,保护四大自由。除此之外,不得越权。

在古典自由主义者看来,欧洲内部应该有许多自由竞争的政治系统,这也是欧洲几个世纪以来一贯的传统。从中世纪一直到19世纪,欧洲孕育了许多截然不同的政治系统:有集中在佛兰德斯、德国和意大利北部的独立城市,有巴伐利亚和萨克森这样的王国,也有威尼斯这样的共和国。政治多样性的最显著例子,莫过于权力极度分散的德国。在鼓励多样性与多元主义的文化影响下,德国的科学与工业有了飞跃式的发展。

古典自由主义派在所有层次上都鼓励竞争。这是该派非常重要的观点之一。古典自由主义认为,竞争会推动市条件趋同,因为产品标准、生产要素价格和(特别是)工资水平都有强烈的趋同趋势。资本会流向工资低廉的地方,竞争劳动力资源并抬高那里的工资;另一方面,资本也会从用工成本高的地方逃离,使当地的工资水平下降。市场还提供了分权的、基于私有产权的环境污染解决方案。当权者在政治上的竞争,保障了欧洲最重要的价值:个人自由。各国对税源的竞争,保证了较低的税率,并迫使政府在财政上负责。公民随时可以用脚投票,逃离苛捐杂税,商人也是如此。税收主题的竞争,被认为是预防暴政的最佳手段。在货币领域,竞争也占主导。不同的货币当局争相提供高品质的货币,能够保持货币稳定的当权者将对其他当权者产生压力,迫使其效仿。

国家主义的愿景

与古典自由主义的愿景直接对立的,是国家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欧洲梦。这一愿景的捍卫者,包括政治家雅克。德洛尔和密特朗等人。民族主义、社会主义、保守主义等势力,在国家主义的利益下联合起来,用尽一切手段推进其计划。他们希望欧盟成为一个帝国,一个对外实行贸易保护主义、对内实行干预主义的封闭堡垒。这些国家主义的梦想是,有他们——代表国家利益并掌握政权的技术官僚——来高效地(他们是这样认为的)管理中央集权的欧洲。

在这个愿景中,欧洲帝国的中心将通知外围。欧盟将拥有单一且高度密集的立法机关。国家主义愿景的拥护者企图把这个欧洲当作一个民族国家,并依此建立一个超级大国。他们希望设立囊括全欧洲的福利制度,并由欧洲国统一分配收入、监管企业、统一全欧洲的法律法规。欧洲国的最高权力,将负责统一各国的税收和社会管制手段:如果欧盟内通行的增值税率有25%和15%两种,那么国家主义者会把所有国家的税率都调到25%。这些社会管制同一化的受益者,是那些最受保护、最富有、生产力最高的工人。他们能够付得起这样的管制——而他们的竞争者都将受困于管制。因而丧失竞争力。比如,如果把德国的劳工规则强加到波兰工人身上,那么后者将很难与前者竞争。

国家主义愿景的支持者,希望授予欧洲中央政府(也即布鲁塞尔)前所未有的强大权力。国家主义欧洲的愿景,也是欧洲的政客、官僚、利益集团、特权集团、受补贴产业等既得利益者的政治梦想。他们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来保障自己的特权。国家主义观点的拥护者认为,统一欧洲国的建立只是时间问题,欧洲统一的必要性是毋庸置疑的。

沿着国家主义愿景走下去,总有一天,欧中中央政府会强大到让主权国家臣服。我们已经在希腊和爱尔兰观察到了臣服的前兆。这两个国家的政府几乎视自己为布鲁塞尔的保护国,任由布鲁塞尔替他们制定财政政策。

在国家主义的愿景中,欧洲国的地理边界是无限的。这与受天主教激发的古典自由主义的欧洲观完全不同。在怀有国家主义愿景的人看来,政治竞争是集权的障碍,妨碍了中央政府的公共管控。由于抱持这样的观念,国家主义者设想的国家将变得越来越不民主,国家权力将逐渐转移到官员和技术官僚手上(欧盟的执行机构欧盟委员会就是一例。委员会成员不经选举,由成员国政府直接委任。)

历史上,查理曼、拿破仑、斯大林和希特勒都曾试图建立于国家主义愿景所设想的、中央集权的欧洲国。不同的是,通过欧盟来建立欧洲国,将免去流血的麻烦。当然,欧洲一体化的推行,也以国家权力和强制力为后盾。

在战术的使用上,国家主义派特别擅长利用紧急情况来创建新的一体化机构(例如欧洲央行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欧洲财政部等)或扩张现有机构的权力(例如欧盟委员会和欧洲央行的扩权行为)。

古典自由主义愿景和国家主义愿景对欧洲未来的看法是不可调和的。国家主义愿景提出的中央政府扩权,其实就意味着四项基本自由,尤其是个人自由的缩水。

两派在历史上的争锋相对

20世纪50年代以来,国家主义愿景的支持者与古典自由主义愿景的支持者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搏斗。在欧洲一体化的初期,欧洲共同体等组织的设计,与古典自由主义愿景更吻合。欧洲经济共同体由主权国家组成,并致力于保证四项基本自由。从古典自由主义的角度看,欧共体的主要先天缺陷是它的农业补贴和农业干预政策。此外,在欧共体框架内,欧盟委员会是唯一的立法提议机构。一旦委员会提出立法建议,欧盟理事会将单独或与欧洲议会一起审议提案。这样的机构设置,为权力的集中埋下了种子。在制度设置上,欧共体从一开始就为权力集中、决策独断和压制少数意见提供了方便。欧共体的许多决策,无需全体成员国一致同意即可生效。这种无需全票通过的决策领域,又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步扩展。

传统上,古典自由主义模式的辩护者,在政治上通常隶属于基督教民主党,并主要来自荷兰、德国、英国等国家。欧洲帝国的捍卫者,则通常受法国政府领导,由各国的社会民主党和社会党组成。事实上,自从法国在1940年被纳粹占领、在印度支那惨败,又失去其非洲殖民地之后,法国统治阶级就急于利用欧共体来恢复昔日的影响力和自豪感,并弥补失去法兰西帝国的损失。

欧共体的成立,使国家主义派的愿景逐渐成为现实——布鲁塞尔的预算日益扩大,新成立的欧洲区域发展基金开始在全欧洲进行财富再分配;再加上无数的规章和标准,都在把欧洲往国家主义道路上推进。

古典自由主义认为,欧洲合作的基础,应该是拥有主权的独立国家。苏联的崩溃和两德的统一,似乎给这种观点注入了一针强心剂。首先,传统上捍卫这一愿景的德国,由于统一而实力大增。其次,捷克斯洛伐克(由哈维尔领导)、波兰和匈牙利这些刚从共产主义的骨灰中重生的国家,也支持欧洲古典自由主义者的愿景。这些行独立的国家渴望享受自己刚刚赢得的自由。他们已经受够了国家主义、帝国政治和中央集权。

法国政府的影响力收到重挫。国家主义阵营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穷途末路。他们意识到,必须阻止或者拖延东欧国家加入欧盟,同时要抓紧时间让欧共体向欧洲中央国家过渡。单一货币的引入,正是达到这两个目标的手段。根据德国媒体报道,法国政府担心德国在统一后将创造一个以德国马克为主导,横跨布雷斯特到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的自由贸易区。欧洲(法国)的国家主义者迫切需要掌握货币的控制权,来对抗德国的威胁。

正如法国经济学家查尔斯·盖夫在柏林墙倒塌后所说:

罗马帝国版欧洲(国家主义派)的支持者认为,无论冒多大的风险,都必须立即创建一个统一的欧洲国。否则,基督教欧洲(古典自由主义派)的支持者一旦获胜,历史可能就永远无法扭转。苏联解体就是国家主义派需要的那个危机;危机给罗马帝国派提供了机会和动力,来推行其大胆的计划。苏联解体打破了两个派别对抗的天平,而罗马帝国派必须把天平往自己这边压一压。欧元的设立,是罗马帝国派推动建立高度集权的欧洲国的标志性动作。

单一货币支持者的最主要论点,是统一的欧元将会降低欧洲内部的交易成本,从而刺激欧洲的贸易、旅游和经济增长。然而,他们秘而不宣的真实目的,是以单一货币为跳板,为欧洲国的建立打好基础。他们认为,欧元能提供足够的压力,迫使对手接受他们的计划。

西德在传统上一直是国家主义欧洲的反对者。西德最终屈从法国并接受欧元,与两德的统一问题有很大关系。法、德之间达成交易:西德允许法国建立自己的欧洲帝国;法国允许西德统一东德。为了避免统一后的德国过于强大,西德必须移除他最锐利的武器——德国马克。换句话说,西德必须缴械投降。

国家主义阵营的下一步计划,是通过《欧盟宪法》草案(由法国前总统德斯坦起草)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但是,《欧盟宪法》彻底失败了。2005年,法国和荷兰的选民在公投中否决了《欧盟宪法》草案。像往常一样,没有人征求德国人的意见,哪怕在欧元问题上也是如此。虽然欧盟宪法遭否决,但是,政客们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轻言放弃。他们直接把欧盟宪法更名为里斯本条约,重新包装后向欧洲推销。这一次,经过包装的宣发无须公投即被通过。

最终,里斯本条约于2007年12月顺利通过。该条约充斥着诸如“多元化”“拒绝歧视”“宽容和团结”等字眼。这些语言经过解释,很容易成为侵犯私人产权和契约自由的工具。里斯本条约第三条承诺“打击社会排斥和歧视”,从而为经济干涉主义者打开了一扇大门。

里斯本条约实际上是国家主义愿景的失败。它并非货真价实的宪法,仅仅是个条约而已。对欧洲帝国的鼓吹者来说,里斯本条约通向的是一条死路。他们被迫重新部署,专注于他们的下一个武器——欧元。但是,怎样通过欧元达成欧洲的集权化呢?

答案是,欧元的引入将触发各种问题——政客们将以解决这些问题为借口,在欧洲揽权。事实证明,欧元的设计和发行,的确造成了一连串的严重危机。在欧元体制下,成员国可以间接地利用欧洲央行的印钞机来为赤字财政提供资金;欧洲经济和货币联盟的这一特点,使成员国发生主权债务危机成为必然。这些危机发过来又可以作为借口,让各国把财政政策的制定权集中到欧盟。一旦有了财政政策制定权,欧元区很可能将各国税收同一化,从而消除国家间的税收竞争。

欧元已经成为国家主义者用来贩卖他们的欧洲政府梦的最后武器。主权债务危机的发展,关系到欧元的生死存亡。然而,欧元的终结,并不意味着欧洲或者欧洲梦的终结,死去的,只是国家主义版本的欧洲梦而已。

即便没有单一的法定货币,我们仍然可以创造一个经济合作紧密、保障四项基本自由的欧洲。英国、瑞典、丹麦和捷克都没有使用欧元,也照样可以在共同市场里享受四大自由。如果希腊加入这些国家的行列,古典自由主义派的欧洲愿景将毫发无损。事实上,赋予人们自由选择货币的权利,比由垄断货币机构生产欧洲货币,更符合个人自由至上的欧洲价值观。

关键词: 
栏目: 
首页重点发表: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