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发生恐怖袭击以后，媒体和社交网站上都在争论一个问题：到底应不应该拿别人的宗教开玩笑？但这不是我想讨论的问题（我自己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我奇怪的是，辩论双方似乎都承认一个假设，就是恐怖袭击的发生一定是因为信徒被漫画家的玩笑激怒。但是真的如此么？恐怖袭击真的像初中生打架一样感情用事么？如果弄错了恐怖袭击发生的根源，那么也就很难找对避免恐怖袭击的方法。一方面，主张嘲笑自由的人会误以为只有消灭伊斯兰教，才能避免此种悲剧。另一方面，主张尊重宗教的人会误以为政府应该出面禁止类似讽刺作品。其实，两个推论都是错误的，根源就在于他们没有弄清一场恐怖袭击的根本动机和条件是什么。
当然，如果你抓到一个恐怖分子当面问他，他一定会说为了信仰云云，但是这里面要区分两组概念。第一，罪犯提供的理由，是否就等于真的犯罪动机？第二，直接实施者的动机，和组织、策划者的动机是否一样？
关于第一点，假设袭击者只是为了IS的高额赏金，他们当然不会向公众承认。宣称自己是为了信仰，显然可以博取更多同情，但你真的相信他么？一个人在没有巨额报酬的前提下要下这样的决心谈何容易？如果是纯粹为了整个伊斯兰教的荣誉，他们难道不会有“搭便车”心理：“干嘛要我出头而不让别人出头？”已经有很多材料显示，即使是纯粹的自杀袭击者，也往往有恐怖组织为其家庭成员提供抚恤金，并不是完全没有经济动机。何况法国这次的袭击者是有逃生计划的，有一个女性同犯至今没有落网，可见他们是计划了后路的。
当然，除了物质利益之外，还有一种被恐怖组织普遍使用的激励机制，也就是所谓“死后在天堂如何如何”的承诺。这种东西其实在本质上仍然属于利益机制，只不过是属于实现不了的“合同诈骗”的而已。但是此机制毕竟不依赖于真金白银的利益输送，因而很多人把它算成是一种纯信仰的战争动员，进而伊斯兰教是万恶之源的结论。问题是，洗脑难道不需要成本么？“自杀袭击者在天堂得到七个处女”这样的鬼故事，怎么样才能让人相信？当然第一推动力还是要先在物质上吸引年轻人加入自己的组织，开出比普通劳动更高的工资，然后再通过各种仪式、讲座，日复一日地加以洗脑。那怎么解释发达国家的年轻穆斯林里面，也有到中东参加恐怖组织的呢？发达国家并不是只有富人，一个发达国家的普通失业者或底层体力劳动者，如果能到IS里谋一份英文翻译的职位，收入很可能会提高，而且还可能获得免费的性资源（比如强抢民女）。别忘了，IS一天的石油收入就有数百万美元之多，拿出一小部分来雇佣一批欧洲口音的人充充门面不是很好吗？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反覆强调，伊斯兰恐怖主义的本质，是石油恐怖主义。没有石油（包括直接的石油收入也包括间接的石油大亨的捐助），IS或基地这样的组织必然一事无成，因为他们根本不具备长期获得税收的政策能力。这也就涉及到前面提到的第二点：恐怖袭击的组织、策划者的动机是什么？他们袭击杂志社真的是因为开不起玩笑么？
策划恐怖袭击需要周密的计划，武器从哪里搞，亡命徒从哪里找，找到怎么培训，如何在事先、事后躲避警方，如何避免内部人员告密，临场退缩……以此次袭击为例，追捕期间在两组枪手互通500多个电话，其中的女性杀手至今没有落网。他们不仅有AK-47，其中一人还装备了一个火箭筒。根据目击者的回忆，恐怖分子射击的时候并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喊着口号扫射浪费大量子弹，而是把步枪设置在半自动状态，有条不紊地瞄准射击。现在已知其中一人曾在也门接受过军事训练。由此可以看出整个袭击计划是相当周密的，绝不是美国校园枪击案的那种水平。
如此严密的组织，如此大的前期投入，难道是因为发现有人讽刺先知而特意设立的吗？当然不是，恐怖袭击是他们的职业，即使这家杂志没有讽刺，他们也总能找到合适的目标。也就是说，讽刺伊斯兰教也许会增加某一家具体杂志被袭击的概率，但并不会增加整体上恐怖袭击发生的概率。为什么选这家不选别的目标呢？很简单，选这家最容易引起西方公众对穆斯林的整体不满，从而制造出穆斯林与非穆斯林互不相容的舆论基调。这样，就会有更多人导向极端主义，他们的领袖也就可以在穆斯林世界获得更高的市场份额，甚至占据更多的油田。当然，新获得的资源又会重新投入恐怖袭击，从而形成一套“恐怖袭击—>族群对立加剧—>恐怖组织壮大—>更多恐怖袭击”的商业模式。其实任何长盛不衰的族群冲突多少都有这样的“受益方”，不管是北爱尔兰的新教—天主教冲突，斯里兰卡的僧伽罗人—泰米尔人冲突，卢旺达的胡图人—图西人冲突，都能看到背后武装组织刻意挑拨的痕迹。对于一些除了暴力缺少其他比较优势的人，怎么可能愿意看到世界太平呢？在这一点上，恐怖分子和西方的一些极端排外势力其实在利益上是一致的，他们对骂时当然咬牙切齿，但是从利益上看都希望看到族群冲突的加剧。相比之下，穆斯林中的温和政客（未必真的温和，但至少已经建立了温和的公众形像）就会希望恐怖袭击越少越好，这样他们才能从极端分子手中抢回更多的市场份额。
总之，开玩笑只是个引子，并不是事件的本质。开这样的玩笑未必有多明智，但是要说没有玩笑就没有袭击，就未免太天真了。恐怖主义形成的真正原因无非是两条：动机和能力。动机是通过引发族群矛盾来帮极端主义政治团体获取穆斯林内部更大的市场份额；能力，则无非是直接和间接的石油收入。解决动机问题相对困难，连北爱尔兰这样一个高度工业化地区的人都花了整整一个世纪才搞明白两种宗教是可以和平共处的，更何况落后地区？在这一点上，西方国家应当努力的重心应该是精确打击，防止扩大化，别去影响普通穆斯林的生活。不让刑事案件变成族群冲突的口实，才能让恐怖组织觉得索然无味，失去袭击的动机。相比之下，解决恐怖袭击的能力问题倒是相对容易，那就是尽快开发可再生能源，让石油这种无须技术含量的土豪产品早日淘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