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中,劳改人员往地里放夜班水可不容易。这是一项争分夺秒的艰巨任务。水从大渠分流向各地块,立马冻成白花花的薄冰,稍一怠慢或迟疑,地块就瞎了,低处积水成冰,高处水再也上不去。土壤的水分状况直接影响开春的播种,地搞砸了,算责任事故,劳改犯就会挨处分。
队长分派上海人小许值夜班放水。小许视力差,看不出地块高低,害怕因此惹祸,就向队长请求调换工作。队长不耐烦地说:“什么叫脱胎换骨?!去,我叫郭玉德带着你,慢慢就学会了。”
当天晚上郭玉德耐心教小许如何打坝,如何闸口,小许一一照办。两人忙碌到下班夜,大约凌晨三四点,任务完成了。两大排几十亩地,一片白花花的薄冰,十分匀称,没有花斑漏放的。二人披着破羊皮大衣,蹲在地边吸烟,小许突然好奇地问郭玉德:“我冒昧地问一声,你啥出身?什么样的农活你干得都很出色。”
郭并不隐瞒,答道:“富农。”小许趁热打铁:“当个富农就会判无期徒刑?”郭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咬了咬牙道:“全是这狗日的……”他嗑了一下烟袋又装了点烟丝:“那时我村还处在国统区,我家对面有个叫吴光的坏虫,平时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这狗日的还对我家那口子不怀好意,趁我出门做生意,闯入我家,试图不规矩,事后被我狠狠揍了一顿,打掉他两颗门牙。”
郭狠狠吐了口痰又道:“不久我村解放了,国民党军队撤退到县城。土改了,吴光这小子划个贫农,还在农会里当了个小干部,而我家成了富农,我就出去跑生意暂避风头。过了几天,那狗日的趁农会主席出去开会,私自召开村里批斗会,把几个妇女拉上台批斗,其中有我老婆和我老娘。他命一个民兵上前强行剥我老婆的衣裤,剥得一丝不挂,站在台中央,群众都说太过分了!有一个民兵小声提醒吴光,这样不妥吧?吴光瞪着贼眼斥道:‘怕啥?!阶级斗争就是你死我活的,富农不杀他们就已经够宽大的了。’我老婆又怕又羞,双手一直捂着下身。晚上回家,她与我娘痛哭一场之后双双上吊自杀了。”郭玉德流出硬汉难得的眼泪。
“消息传来,我仇恨满腔,为了复仇,我就去县城投了还乡团。正好解放军围攻县城,国民党军寡不敌众,团长想出一个办法,抽一个班,带上还乡团,去我那个村‘打援救赵’。我为报私仇,就自告奋勇杀回村里,亲手抓了狗日的吴光两口子,吊在村口,先示众后枪毙。”郭玉德终于大吸一口气说:“咱两条命换了他家两条命。解放后我被抓,在判刑时据说我犯的是死罪,但因事出有因,故而判了个无期。”小许感叹道:“是啊,你这也是逼上梁山。”此后,小许与郭玉德成了知根知底的好难友。
队里的邵姓中队长很信任郭玉德,为了上山找羊板粪的粪源,邵队长挑选郭玉德跟他一起赶马车上山。说起羊板粪,外人不明白。老藏民的家,随季节流动,夏天逐水草放牧,冬季就在朝阳背风的山沟里安家。他们的羊圈因而也有冬圈夏圈之分,冬圈是祖辈相传的老窝,圈里的羊粪蛋层层积累,有的竟有一两米厚,是一色发过酵的好肥料,这就叫羊板粪。
当晚队长和郭玉德就在一处山岙里歇宿。夜深了,二人准备就寝。郭玉德出帐篷给马再添一点草料,突听邵队长在帐篷里大喊:“快来呀,有狗熊!”郭听到叫声,立即抓起一把铁锹冲进帐篷往黑熊背上猛砸,咔嚓一声锹把断了,黑熊龇着牙,用肥厚的熊掌狠狠地拍郭一掌,又一爪将郭肩上连衣服带皮肉撕下一块,鲜血顿时淌下。此时邵队长迅速从枕下掏出手枪,由于人熊抱成一团,队长怕误伤人,先朝天开一枪,黑熊一楞,反身逃出帐篷,很快消失在夜幕中。邵队长立刻用枕巾替郭包扎一下,套上马车,出山送医院紧急救治。郭见义勇为营救国家干部,队里为他上报减刑材料,上级批准由无期徒刑减为有期徒刑十五年。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十期,2011-02-01)
Links:
[1] https://botanwang.com/sites/default/files/field/image/snow-3127729_960_720.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