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年龄里生死。
一个人一出生，什么还没有呢，就先有了年龄。无论活得多富贵，或者多卑微，死了，最后，比的还是年龄。这时候，生命里的好多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只有年龄留了下来。送行的人说，他比某某活得岁数大。一下子，就盖棺定论了。
没有成就可比的人，只好比比年龄。与人见面，问话多从年龄开始。即使是再势利的人，也要先从年龄这里绕个圈，才问到你的收入、职位和身世背景。问年龄，是搭讪的一个很好的突破口。最后，言谈无味，要收场了，也完全可以用到年龄，说：“嘿，其实吧，你比我年轻多了。”然后哈哈一笑，似鸟兽散。
我们都是在年龄的强大追问中成长起来的。自有记忆起，大人就会问到我们的年龄：“几岁了？”进一步，或者会问明年几岁了？或者在属相上蒙你一下，仿佛以此就考察了我们的聪明。于是，从小
深深地刻进我们心底的，就是年龄。比如我说到掏鸟窝差点坠崖而死的事，第一反应到的就是年龄：那一年，9岁，上小学三年级。
人在青春里，最容易记住年龄。比如，为成绩哭过鼻子，或者那么欣赏或者恨过一个老师，要不就是懵懂地喜欢过一个同学。这时候，年龄就像打在一片树叶上的阳光，华美炫目，摇曳着光泽。这是一段牛奶一样鲜润的时光，灿烂明媚，连忧伤也是彩色的。从这个年龄段往上看，所有人都是老的，都觉得是一棵棵经历了岁月沧桑的树，与自己隔着遥远的、年华上的距离。
记得我刚上班的时候，也就20岁出头。有一次，单位里一个同事问另一个同事的年龄：“韩老师，你今年多大了？”姓韩的同事笑笑，摸一下头，说：“30多了。”我当时一惊，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清晰地记下他的头发、眼睛、脸以及背心和脚底的拖鞋。哦，怎么就这么大了！当时觉得，一个30岁的人，已经老得不行。
人在年轻的时候，会看到老，但不会想到老。总以为老是别人的事情，跟自己无关。甚至，都不会想到死，认为人原本就是要活着的，只会有生之绚丽，哪里还会有其他。
这是多么宝贵的一段年华啊！说它宝贵，就是因为这时候，根本无视岁月的力量，也不用向岁月妥协什么。仿佛岁月只是自己活着的一个载体，你载你的，我活我的。
人到40岁后，最大的变化就是不愿意记住年龄。把年龄定格在某一个年岁上，不愿意加，也不敢往上加了。但看春也来，秋也去，知道日子在一年年地向前走，却情愿自己的年龄戛然而止，永远不走了。这时候，最尴尬的事情，就是被问到年龄。一来是不愿被问，二来呢，还得掰着手指头算一番，其实呢，根本不想算清楚。最后，干脆把出生年月报出来，你们去算吧。
活到这一刻，才明白岁月才是横亘在人生前路上最大的一座山。余生，就剩下跟它周旋了，跟它过不去了。当然了，最好是别过去，妥协也好，挣扎也好，反抗也罢，你就得这样去做。
多少生命，要败在岁月里？在最老的年龄上，活得像谁好呢？我看画家黄永玉就挺好的，对着一块画布画啊画的，画着画着就把岁月给画投降了。然后，站在阳光下，看着一场风，越刮越小，小到风的脚轻踩老而顽劣的心，小到天地间风烟俱静，只剩日月江河，只剩——忘了年龄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