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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背上那沉重的年

我的童年是在“继续革命”的年代中度过的,如果把童年比做一本“小人书”的话,那么困苦和封闭则构成了我这本“小人书”的底色,而在这斑驳混沌的景致中,关于年的印痕却异常清晰,它毫无疑问地占据了绝大部分篇幅,并成为所有叙事的基调和主线。在闲暇时,每当我用思维翻看这部书时,年的意象就突兀而出,它搅和着孩子们难得的快活和父母们道不尽的辛酸,直到让你眼角湿润不忍卒读。

我的老家深居于医巫闾山中段的狭长的沟谷中,这里曾是塞外荒徼,明清时代的柳条边缘山而过,至今残垣依稀,烽燧尚在。我们那个由30来户人家组成的聚落就七零八落地分散在山前沟沿的开阔地上,但我家却偏向一隅,在这个东西走向的沟谷偏北方向,有一个与其呈垂直方向的小山窝,100多年前祖辈从遥远的关外一路跋涉,不知怎么就看中了这个地方,从此在这里一共生活繁衍了7代人,我算是在这里生活的第6代了。5年前由于父母相继离世,这里从此也就再没有了人烟,但这里的晨露晚霞与狗吠鸡鸣却永远封存到我的心底,而在不经意间,眼前经常会浮现出那袅袅的炊烟和母亲疲惫的身影。

“不知荒徼外,何处有人家?”祖辈们不远万里投身于这穷山瘠地倒是无奈,毕竟当时的山东兵荒马乱,到这里还有生的希望,自然也就“慌不择地”。就是这样,这个当初仅有几户人家的山沟里最后发展到30多户100多口人。我记事时,“一大二公”的时期已经过去,但“资本主义尾巴”还是不允许露出太长的,所有人在集体劳动之外,家里允许有几分地来种菜,也允许养一头猪和少量的家禽。当时,“从鸡屁股里抠出油盐酱醋和穿戴”并非夸张,而且就是彼时真实的生活。整个村子不足300亩地,农民们劳作了一年,最后还不得不吃“返销粮”,而且这返回来的粮食如何是可想而知的。现在想起来,真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在这个环境中将我们大大小小7个孩子带大的,如果不是设身处地你简直可以将其视为奇迹。

印象中童年的食物就是吃不完的玉米面和高粮米,但能够吃饱也就算是个好日子了。那时乡下没有什么副食的概念,但家家都有一个现在看来非常夸张的酱缸,而哪家的酱做的好吃往往成了一种富足的标志了。当然,通常这样的人家都能“化腐朽为神奇”,别人不在意的东西往往成为他们餐桌上可口的菜肴。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但这背后究竟隐藏了她多少的辛酸和苦痛,却是我们当时丝毫没有觉察到的。母亲就象一个旋转的陀螺,一生中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困窘的年代,父母们似乎就是在拚过年,当孩子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这快乐的时光后,他们马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奔波劳碌,丝毫不敢有任何的马虎,否则下一个年就会没有足够的东西来操办,那么他们在情感上将会倍受煎熬的。其实,孩子们这个短暂的快乐,在那个时代于他们而言又是多么的艰难和沉重,这是当时的城里人无法想象的。

那个时代的大山里,尽管人们平时节衣缩食,但过年的时候谁家也不将就,这是农家最大的脸面。父母们辛劳一年日积月累,每到过年则从不吝惜,而辛劳的成果大部分则变成了孩子们身上的衣服、口中的美食和手中的鞭炮,母亲常说:“过日子就是过孩子”。其实,在那个时代,母亲不断地劳作,她最害怕的就是我们缺吃少穿。不仅如此,她还时刻地想让我们生活的更体面一点,这也导致她的身体被严重透支,已至于年长时双脚整日的酸疼不止,在她生命的最后10年中,这个病一直在折磨着她,直到肌肉萎缩得不能走路。

有我的印象中,母亲很少流过眼泪,但有一次却是例外。那一年我约么7、8岁的样子,母亲起了个大早去10里外的集市赶集。那时家里养了20多只母鸡,这成了全家平时的生活花销的来源,母亲是积攒了10多天的鸡蛋准备到集市上换成钱的,但当时正值全国号召赶“社会主义大集”的风头,这种行为是严格禁止的。因此,她在半路上遭到了公社民兵们的围堵,母亲慌不择路跑进河沟摔倒,这一篮子鸡蛋也就全部“报销”了。那天母亲回来的很早,他的身上脏兮兮的,直说自己不中用,后来突然哭出声来,但片刻又止住了,她不想在我们面前展示出软弱的一面。

在那个缺米少盐的年代,尽管穷的捉襟见肘,但每逢过年,人们都不忘记这样一件事情,就是要买一张崭新的“主席像”裱糊在墙上,这也是那时全国人民的“规定动作”。彼时已经无神可拜,众神已经都被他老人家打成牛鬼蛇神了。由此看来,当时匮乏的并不仅局限在物质的层面,就连一向固守传统的乡村也被抽去了它精神的内核,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以致今天也无法找回它失去的灵魂。

乡村人相信命运,他们往往把自己的不幸归为自身命运的不济。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正确的,但要转变一下说法。倘若说他们命运不济,唯一的逻辑只能是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地方,“谁让你不幸生在那个地方和那个时代?”但这却是无法选择的,人民往往生活在淫威下而不自知,却将施暴者当“伟人”供奉起来,这才是一切悲剧的源头。由此看来,中华民族确实是一个最能忍耐的民族,它有世界上最能忍耐的人民。

文贯中说:“在上世纪70年代末,经济学家董辅礽跟外国友人交流,我作为翻译在场。他说人民公社其实就是农奴制,我很犹豫能不能直翻,他说‘你尽管翻译,没事。’外国人第一次听也以为听错了,我又再复述了一次。他觉得一个中国人这样说很令人惊奇,马上记下来。”

每当想到母亲,我就回想起文贯中的这句话,心里总是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情感涌上心头,这是一种锥心的痛与刻骨的恨混杂在一起的情绪,它无法表达但却难以排遣,每逢春节之时愈显强烈。当然,母亲只是有着相似命运的众多母亲中的一员,她们早已经带着受伤的灵魂离开了这个悲惨的世界,那么谁为这罪恶买单,谁又应该为她们忏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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