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蓝瓦松

我们现在的孩子,会确切地知道太平洋彼岸有一个美国人叫“奥巴马”,却不会知道自己祖父住过的老家的屋顶上,曾经生长着一种植物,叫“瓦松”。

瓦松,在我的少年记忆中,却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每当我听到这个字眼时,我的心、我的身体都会引发微微的悸颤,脑海里便会浮现出那古旧的老屋,黧黑的屋瓦,瓦垄间密密生长着的瓦松的丛林。那瓦松,在湛蓝的天空下晕染着一层蓝幽幽的光。

那一年,我恍惚觉得是13岁。

以前我从没有见过那么蓝的天,以后也再没有见过那么那么蓝的天。

天被嵌在四合院灰褐色的屋瓦之中,像一泓落在荒漠砾石间的清潭,蓝得那么幽深、悠远。

那是一个盛夏的中午,院子里静如冬季的子夜。

只有我一个人没有睡午觉,痴痴地凝望着蓝天。天气炎热,有些困乏,没有着意去想什么,思绪反倒在虚空中弥漫。天空为什么如此蓝,蓝得不可捉摸,最终又蓝到哪里去?蓝天的外边又是什么天?被四合院的屋顶框起来的这块蓝天,似乎成了一个通向无限的洞穴,我只能坐在洞底仰望着蓝天,而无法向它迈出一步。我有生来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得可怜而且无奈。

我在自己的无奈中发现,我又是那么强烈地向往着蓝天。这让我感到一丝悲哀。

聪明的人们习惯于嘲笑“坐井观天”的蛤蟆。他们却体会不到,一只蛤蟆一旦醒悟了“井外有天”、天外还有天,自己却又不得不继续呆在井底的苦闷。

此时,我的“井底”就是我们家的这个“杂物间”。

我上了中学以后,就渴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当时我们家6口人,3个房间,我的这个愿望自然无法实现。不久,我便看上了那个杂物间。

那其实是小厨房旁边一个用树枝、席子搭成的棚子,里边堆满了已经没有用处,却又舍不得扔掉的破烂儿:漏底的脸盆、缺口的瓦罐、瘸腿的长凳、卷刃的铁锨、装枕头剩下的荞麦皮、过冬后撤下的旧棉絮。据说,当年王老五家开磨房时,那块地方原是他们家的茅厕。

我把杂物堆进一个角落,拂去墙上的蛛网,扫净地面的灰尘,地面上还洒了些清水,杂物间变得清爽起来。“书案”是用一只锯掉了靠背的破椅子改造的,“书架”是由两个旧抽屉拼凑的,“书架”上已经搜罗了近二十本书,包括用过的语文课本。我总算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

那一天,我就是坐在这个棚子下面,观望着蓝天、向往着蓝天的。

蓝天离我太遥远。

这时,我看到了房顶瓦垄间茁壮生长着的瓦松,茂密的针叶,坚挺地指向蓝天。贫瘠的瓦垄上没有人浇水,没有人施肥,甚至连起码的土壤都极为稀缺,有的只是烈日与暴雨、寒风与酷霜。然而,这些小生灵却不知在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原因飞到了房子上,它们比我更亲近蓝天。

那饱含生命汁液的瓦松辉映着蓝天,通体闪烁着蓝光,荧荧惑惑的,像上苍的一种昭示。

就从那一刻,我记住了这些天光下、屋顶上的生灵。

长大以后,读书多了,才知道这“瓦松”原来也是在册在典的,新修《神农本草经》中说它属“景天科植物”,是“清热解毒”的良药,而且还有许多好听的别名:瓦塔、瓦玉、瓦莲花、岩松、岩笋、岩流苏、天莲草、向天草等。

然而,我心目中的瓦松,永远还是那些瓦松。药典中描述的瓦松多是红的、褐的、暗绿的,而我记忆中的瓦松,总是蓝颜色的,在电火中闪现着荧荧蓝光。

《本草》中称瓦松的药性为“酸、苦、寒”,这倒是十分贴近我童年岁月的贫寒、清苦、酸辛。富商巨贾、官宦权贵们的公馆、别墅上是不长瓦松的,现代都市的高楼大厦上也是不长瓦松的。瓦松,是属于那个过去时代古老城郭中那些下层贫民的。

我的那些蓝瓦松,高高地蹲踞在蓝天下的瓦垄上,默默地俯视着我的那个小院、那条小街、那座古城,仿若上苍对于尘世的某种见证。

随着时光的变迁,瓦松已在人们的视野中渐渐消失。1985年父亲得了肺癌,中医先生开出的处方中就有一味“瓦松”,药铺里买不到,而偌大一个省城几乎再也寻觅不到它的踪影。

记忆,不过是岁月在生命中残留下的一些情绪和影像。岁月在记忆的池塘中化作一片摇曳不定的天光云影,“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生命由于拥有记忆而呈现出精神的华彩。

岁月无情人有情。我始终眷恋着故乡的蓝瓦松,那渐行渐远的蓝瓦松,梦中的蓝瓦松。

从十二祖庙街的那个由早先厕所改造的杂屋间,到大学校园里的文学教授书房,也许已经有了天壤之别,但距离蓝天恐怕依然很远。蓝天,只是一个虚悬着的无限。聊以自慰的是,我毕竟向往着蓝天,毕竟向着通往蓝天的道路跋涉过。

我不敢说我已经走出了“井底”。我只期望着,如果能像瓦松那样,走上屋顶,映一身蓝色的天光,也就无悔无怨了。

(作者为著名学者、苏州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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