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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103)

第三四章 慧心顿悟(7、8、9)

7

江州岳宅,晚饭时刻,岳铃、岳飞、李娃与高泽民夫妇一桌,岳雷、温氏夫妇与众孩童一桌。岳飞频频为岳铃、李娃斟酒,也为高泽民斟上三盏。

高泽民一饮而尽,微带醉意说:“自家十一年前,端的不服五舅处分,然而如今却是心服口服。我在官场混迹已久,方得悟会真谛。大凡做亲民、监当官一类,第一要诀便是瞒昧良心。久而久之,或是看破红尘,或是丧尽天良,此外别无他途。”李娃听他这番表白,不免感伤。转望岳飞,却见他眉宇微皱,一言不发。

高泽民又说:“依自家所见,五舅的第一个不是,便是看不破红尘。第二个不是,便是坚守良知。”岳铃忙说:“泽民,目前你五舅忧烦,不得无礼,不得胡言乱语!”岳飞却说:“二姐,我们一家人,不须避嫌疑,不须拘礼数,教泽民只管道来。”

高泽民滔滔不绝:“五舅是正一品的高官,高官的升沉,又全在君恩。五舅的失误,全在于只听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一言,而身体力行。如今官家只欲讲和,不教五舅忧天下,难道五舅便不当忧功名富贵难保,身家性命难全?五舅曾统十万雄师,天下无双,又一力主战,反对议和,朝廷深所畏忌。如今既是罢官,尤须频繁上奏君父,与秦桧勤通书问,稍稍降志辱身,释嫌言欢,此便是保身之道。”

岳飞无动于衷,高泽民又说:“此回耿着之狱,便见得五舅前途凶险。宁教胡纺虚构诬陷,坏乱法制;耿着无辜,反遭刺配流放。圣意所向,已是昭然若揭。我煞是为五舅寒心!”李娃忍不住言道:“泽民须知鹏举心迹,他是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之人,岂得教他不以清节自守,不以大义立身?如今全仗国朝太祖皇帝有不杀大臣之誓,尚可庇护余生。然而我等已预备涉冒炎荒,在广南或海南岛度日。此亦无妨,然若牵连二姑与泽民,惟是问心不安,亦须教二姑与泽民夫妇鉴谅。”

高泽民凝望岳飞,只能发出一阵苦笑。岳铃不免抚摸岳飞肩膀,哀怜言道:“五郎自幼倔强,惟愿天可怜见!”岳飞仍一言不发,李娃说:“趋利避害,求福免祸,好生恶死,人之常情。然而儒家圣贤又教我等临财不苟得,临危不苟免。倘若全家遭难,而江州的房廊尚得保全,便委二姑与泽民夫妇看守,与岳氏宗族共同耕织度日。倘若不得保全,也只得请二姑与泽民夫妇自谋生计。”

温氏听得李娃嘱咐后事,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水。岳雷心情本已十分沉重,见妻子落泪,便强忍悲伤,为她取来手帕。

饭后,高泽民与岳雷下棋,温氏、魏氏站立一旁,不时为他们支招。岳安娘、岳秀娘领一群天真烂漫的孩童,不论辈份,在一旁玩骑竹马、捉迷藏的游戏。岳飞与李娃、岳铃一边品茶,一边闲观。

突然,岳霭跌倒在地,不由大哭。岳铃吩咐岳安娘:“速将五宝扶起!”李娃却笑道:“五宝是小英雄,不须哭!”岳霭听后,果然从地上爬起,破涕为笑。岳铃叹道:“五宝恰似五郎幼时!”

8

李娃卧室,岳飞一面解衣,一面言道:“如今雄心壮志破灭之余,尚剩得天伦之乐。然而切恐此乐,也不得长久。”李娃说:“不论天涯海角,不论艰难寂寥,全家人厮守一处,共度患难,便是天伦之乐。”岳飞笑道:“我原是担忧孝娥,不期你如此通透。”随即吹灭烛光。

一阵蟋蟀声,将岳飞从浅梦中惊醒。岳飞听到江州城里的打更声,又听到枕旁李娃的细微鼾声,便轻手轻脚起来。李娃仍被惊醒:“鹏举,欲做何事?”岳飞说:“孝娥且安卧,我欲起床饮水。”岳飞喝一杯凉水,见得窗外月色,不觉轻轻推开房门。李娃在床上嘱咐:“深秋风露已寒,你若出门赏月,须得加衣。”岳飞说:“会得。”回头穿上夹衣,出得门来,再回身轻掩。

不大的庭院,种有四棵松树,另加一小片竹林,在朦胧的月色下,极是清幽。岳飞漫无目标,来回踱步,时而遥望远天,时而仰望细月,不由呢喃自语:“梦中的酣战得胜是幻,人间的迫令班师是真。道德沦丧,人心纷乱,以至天下如此,煞是遗憾!”

岳飞回屋上床,李娃依偎于他,不言不语,惟是用手轻抚他的心胸。屋外又传来打更声,岳飞披衣起床,李娃也陪同起床。岳飞在一张小桌上点亮油灯,李娃赶忙研磨墨汁。岳飞提笔写下一阕《小重山》词,一边写,一边吟诵:“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李娃说:“此是鹏举万般无奈、百感交集之作。然而与激昂慷慨的《满江红》相较,异趣而同旨。天下知音不在少数,他们自当明白鹏举的大节孤忠。”岳飞说:“然而满朝秦党,惟知趋炎附势,以至吮痈舐痔,岂以社稷与黎民为念。”李娃说:“奴亦稍观史书,稍知时事,自古迄今,官场中不知趋炎附势的,惟是凤毛麟角。”

岳飞说:“其实可悲可怜之辈,并非受苦受难的天下万民,亦非失权失意的忠贞将士。无论何人,一旦其心陷于阴暗卑琐、恐惧多疑、进退失义、无恶不作的境地,后果才真正不堪设想。我行世一程,所遇有缘者,皆望他们多少赢得一点机会,有从泥淖之中自拔的心志或勇气。也许我终此一生,最大的心事,莫过于此。”

李娃说:“鹏举此语,端的如醍醐灌顶,教奴家耳目焕然一新。鹏举有此超拔无双的心量与远虑,奴亦无忧。”岳飞说:“拯救人心,比救人性命更难。所幸鄂州大军的存在本身,便是一座巨大的熔炉,不啻熔炼得金筋铁骨的将士,更熔炼得无数赤胆忠心,并使每一与他直接或间接面对的生命,都产生发自肺腑的震动。即使亦有憎恨、厌弃、直欲肢解与报复的狼子蝎心,那也仅仅因为纯正的力量彰显,不正的一切势必大曝于天下,势必自然而然产生反弹。”

李娃说:“奴家知得,鄂州大军虽是熔炉,然而鹏举才是此一熔炉的灵魂。惟因有一赤胆忠心,它才生机勃发,雷霆万钧。秦桧、万俟卨之流,其心已经变异至极,早已无可救药,所以才会不遗余力,疯狂陷害。自古正邪如水火,便是此理。容得正道存在,邪恶便无处可藏。”岳飞说:“纵是如此,我仍愿再三再四给他机会。包括官家在内,他们所重者,不过为私为我而已。倘若解得此结,我又何惜代价。”

9

庐山东林寺,岳家人入寺,岳铃、李娃率全家人到每一个佛殿进香、叩头,精诚祈祷。

住持禅房,慧海对岳飞说:“岳相公此来,莫非心无所求?”岳飞说:“长老须知我的心迹,今日谨请进一步开示。”慧海说:“莫如入寺参禅,作佛前真正弟子。”岳飞说:“莫非出家,才是躲过当前劫难的惟一途径?”慧海说:“我也不便说破,岳相公早晚自知。天魔与尘世恶人共舞,均欲置你于死地。而今惟有佛门净土,可保得一代忠良。”

岳飞说:“如若仅为保全,而不悟得佛法真谛,出家亦是无关紧要。”慧海说:“佛法在一切之中,岳相公此生以来的一举一动、一思一念,皆是佛法具体而微的展现。尘世昏昏至今,本是罪业深重所致,倘再容它以丧心病狂之举,残害身负特殊使命而来的生命,那么迷茫众生的未来,又当如何措置?”岳飞说:“惟其如此,我才不欲苟安。众生需要启蒙善念与神性,方得有光明前途。”

慧海说:“如若以生死的代价去启蒙,众生的罪孽犹重,切恐再难赢得救赎的机便。”岳飞说:“虽是天不佑大宋,然而以忠义警醒人心,拯救人心,即使人世仍将久历兵祸与杀戮,却或待得最终得救的机便。”慧海说:“岳相公所言,煞是高远。莫如为贫僧更多开示?”岳飞说:“我亦惟是依凭本心而言,并不确知过去与未来。本心虽有隐隐约约的一些记忆,却不十分清晰。然而我始终坚信,为人为事的标准纯正,便是入道得法的通途;即使一时不得彻悟,也已播下纯善的种子。”

慧海合十道:“贫僧虽是参禅多年,如今才真正感觉佛法的本义。佛在心中,便是心中有法、一切内求之意。岳相公他日,必会有更多慧悟。”岳飞说:“即使此生不得彻悟,也当是宇宙天地的安排。”慧海说:“然而贫僧仍自以为,天魔与奸佞辈,决不配陷害岳相公。”岳飞说:“佛法自有均衡一切的标准,它们无论如何做作,都是在重新选择自己的位置。我惟是想要平等对待而已。”慧海说:“此便是大悟。至于其他,于此生此世,已不特别重要。”岳飞豁然开朗:“果然,果然!”

岳家宅院,岳飞正与岳铃、李娃等闲坐,王横来报:“张太尉与吴六姐求见。”岳铃喜道:“张四哥与吴六姐多时不见,待我等出迎。”岳飞却说:“我既已下野,莫须请吴六姐进屋,与张太尉则以回避不见为好,可教他径去镇江府。”李娃叹道:“此说似不近情理,然而亦只得如此,待奴与二姑迎接,说明缘由。”

李娃、岳铃率全体儿孙出迎,李娃说:“张太尉以副都统制前往枢密行府,鹏举却是下野之人,为避嫌疑,以不见为上。料得张太尉必能鉴谅。吴六姐是亲戚,渴想已久,便请在此叙旧,稍得相聚之欢。”张宪苦笑:“相烦国夫人为下官转告岳相公,当前虏人欲进犯淮东,下官此去,第一便是请缨,若请缨不得,下官亦须辞官,从此做一个散民。”李娃噙泪道:“危困时节,难得张太尉矢志许国,忠贞不渝,请受奴家一拜!”李娃恭敬下拜,张宪连忙还礼。

吴惠娘被引领进屋,岳飞向她长揖:“下官无礼,惟请吴六姐鉴谅!”吴惠娘说:“彼此心心相印,岳五哥何得如此言语。”李娃说:“人生乐在相知,如今与吴六姐相聚不易,得欢乐时且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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