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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100)

第三三章 逆流汹涌(7、8、9)

7

楚州南门内侧,刘金奴围绕一棵大树,时而伫立,时而打转,双眼流露绝望与渴想交织的神色。她一遍遍回忆、品味往日夫妻生活的许多细节,不禁自语:“自闻得岳五郎将来视师,奴家便在此等待。虽是三天未得音容,切恐今日一定得遇。奴虽无颜见他,奴却仍愿见他。哪怕惟是偷偷瞧上一眼,亦是无憾。”

稍顷,刘金奴又说:“这棵大树,正对南门,奴已反复勘察,必是最佳地点。惟是你这刘金奴,竟是如此有眼无珠,当岳五郎生理困顿,做佃家、投军营时,当阿姑为他针刺‘尽忠报国’四字时,你何以不知他今日,竟是朝廷一品执政大臣?……想起五郎,虽是无比亲切,却又无比陌生。”

南门大开,一行人马缓缓过来。刘金奴一眼望见岳飞,顿时泪流满面:“他便是当年与奴恩爱的岳五郎,他便是当年与奴恩爱的岳五郎!”

楚州南门外侧,知州解元等人在岳飞马前施礼:“参见岳相公及众官人。”岳飞还礼道:“感荷解太尉及众官人远迎。”解元说:“岳相公身为执政大臣,却如此轻装简从,委实令人诧异。”高颍笑道:“岳相公一向如此,我等已司空见惯。惟是张相公等五百余人在城外寺庙歇泊,须得解知州照应。”解元与众人面面相觑,惊异莫名。

岳飞与解元并马而行,刚进南门,突见一棵大树背后露出一张泪脸。岳飞暗叫一声:“阿刘!”不觉百感交集,呆得一呆。稍顷,岳飞回头对岳云说:“祥祥,速去大树之后,拜见生母。”岳云立即下马,奔向大树。刘金奴走出树后,抱住儿子痛哭。解元问:“岳相公,不知他们母子当在何处顿放?”岳飞双眼湿润,却极力抑止:“相烦解太尉排办馆舍,教他们相聚数日。”解元说:“遵命。”

一行人进入州衙,岳飞对解元说:“如今国难深重,不当糜费公钱,排办筵席,我与高编修等众官人便饭即可。另有二事,须得嘱托解太尉。”解元说:“岳相公有事,便下钧旨,下官自当遵行。”岳飞说:“建炎四年,赵镇抚在此殉国,闻得州人已为他立庙,我当亲往祭祀,追崇忠魂,仰瞻英灵,稍尽礼敬之意。又有忠义李统领原是自家部属,今在楚州军中,愿得一见,以慰渴想。”解元说:“李太尉如今在海州出戍,下官当发公文,教他前来参拜岳相公。”

当天下午,岳飞等人来到赵立祠庙。祠庙不大,庙门朝南,其上有一横匾,用篆体写有“显忠祠”三字。里面有一庭院,院中四株柏树,东、西墙上各立一块石碑,东碑介绍当年楚州壮烈战斗的经过,西碑刻有以韩世忠为首的捐赠者名单。庭院之北是一间小殿,赵立的坐像栩栩如生。

岳飞等人久久在碑文前徘徊,而后到赵立塑像前进香、叩头。岳飞一面流泪,一面言道:“下官当年艰难百战,未得救援楚州危困,敬慕赵太尉的忠烈武勇,又未得亲识。岁月蹉跎,光阴荏苒,不期今日得以百拜英灵。然而寸功未立,燕云未复,国仇未雪,不免在灵前深负愧耻之情,愤恨难平。惟愿赵太尉的神灵洞察,护佑朝廷,扫除内奸,他年他月,终得恢得故土,祭告忠魂!”

次日,楚州州衙,张俊、岳飞坐堂。张俊对解元说:“且取兵籍来。”解元呈上兵籍,张俊随便翻一翻,便递与岳飞。岳飞细细翻过,不由赞叹:“韩枢相仅三万余精兵,却自守有余,且尚能救援淮西,威震京东,极是不易。仅此,便足见他的大将才器!”

张俊不答,只对解元说:“如今楚州之军,已直属御前,我承官家亲命,欲于今日阅兵。”解元说:“除出戍外,在城诸军有二万余人马,待下官命他们列队教场,恭请二相公阅视。自韩相公归朝,各军教阅,依然不敢稍懈,以备国家用兵。”

张俊暗语:“倘若二万余人齐聚,万一生变,岂得应付?”便说:“只教一军人马在教场,听候点阅。”解元说:“既如此,背嵬军曾是韩相公亲军,最是精锐,恭请二相公阅视。”张俊连忙摇头:“不须点阅背嵬军,只须检阅其他一军。”解元说:“中军去年破海州立功,曾受韩相公嘉奖。”岳飞暗语:“闻得中军统制王胜,被韩枢相视为呼延通死后的第一勇将,今日须得相识。”便说:“我等便阅中军。”

楚州教场,烈日暴晒之下,王胜和所部三千五百将士全副武装,整齐列队,等候检阅。解元也全身甲胄,依照阅兵惯例,手持铁挝,骑马在前领路。张俊披戴厚重铠甲,率五百骑兵与步兵,前后蔽护,一齐拥入教场。

岳飞也全身甲胄,单骑进入。见到张俊及其随从,不由暗语:“既是检阅,我便不能追随一大群兵卫之后。倘与他并行,又在大群兵卫的遮护之下,全不合阅兵礼仪。”便驻马张望教场,但见队列整齐,器甲耀日,不由又叹:“楚州军容整肃如此,自家归朝之后,亦足告慰韩枢相!”

王胜面对张俊的派头,不由呆愣片刻,却仍手持笔刀,缓骑来到解元马前:“解太尉,下官遵命,率中军将士列队教场。然而阅兵之前,须是参见二相公。”解元不得不拨转马头,手举铁挝,远望卫兵队中的张俊和卫兵队尾的岳飞,高声喊叫:“中军统制王太尉前来参拜张、岳二相公!”

张俊见王胜粗眉大眼,身材魁梧,一副赳赳武士的打扮,不由暗语:“闻得此人桀骜不驯,又最不服自己,岂可不提防?”因而大喊:“王太尉不得持兵器见我!”王胜只得把笔刀往地下一掷,然后驰马上前,遥隔前面的卫兵行礼。

张俊问:“王太尉与中军将士何故擐甲执兵?”解元和王胜被问得莫名其妙,王胜只能回答:“二相公前来点阅军马,下官不敢不教将士擐甲执兵。”张俊下令:“我命中军将士卸脱铠甲,释去兵刃,在教场重新列队,然后点阅。”解元、王胜只得说:“遵命!”

岳飞忍无可忍,便拍马上前说:“张枢相久在兵间,当熟知检阅礼仪。如今只须依常礼阅兵,挟带卫兵,岂非不伦不类?下官决保张枢相平安无事。”张俊无言以对,只好对卫兵说:“你们且退下。”

8

楚州城外,小佛寺内,张俊召见解元。张俊说:“我奉圣旨,此回出使,只为将士出戍楚州已久,主上便教你们返回江南的镇江府快活。海州虽属淮东路,而地处淮北,不便把截,可拆毁州城,将当地百姓南迁至镇江府。此后大军便以镇江府驻扎御前诸军为名,你以为如何?”解元听后,不禁一怔,却只能说:“既是圣旨,下官身为偏裨,自当遵从。”

张俊说:“然而迁徙之际,军心民心不稳,或生变乱,你身为提举一行事务,须是弹压,不得教乱,决保无虞。”解元说:“下官既是领受朝廷俸禄,居其位,任其责。楚州之军,韩相公在时,约束得整齐,必不致生事。传闻耿太尉系狱,言道他在军中出言不逊,鼓惑众听,下官与众太尉皆可作证,岂有此事?耿太尉含冤负屈,亦望张相公为他明辨是非。”

张俊说:“耿太尉之事,朝廷自当理会。”随即取出一份委任都统制的空名省札,取笔写上解元的名字,另外加上自己的画押,交付解元说:“下官奉圣旨,随宜委任镇江府都统制。如今解太尉便出任此差遣。”解元细看省札,暗语:“为何没有韩相公与岳相公的画押?”便问:“省札上另一押字,出自哪位相公?”张俊说:“此是秦相公的押字,岳五是副职,不须他画押。”解元暗语:“此事颇是蹊跷,且待徐徐观望。”

张俊说:“更说与你,本军都统制,韩五在枢府惟是奏荐王胜,未得主上俞允,故命我到此相度,而后任命。你自今服侍下官,必有后福。”解元暗语:“此人为人处事,竟是如此!”却说:“下官感荷张相公,自今以后,愿追随马前鞍后,执鞭随镫。”

张俊大笑:“解太尉随我,必有大富大贵。你可先措置海州之事,待海州百姓迁徙事成,我便亲统本军渡江。今日所言,皆是机密。你回城后,既不得说与岳五,更不得说与众将知晓。”解元说:“下官遵命。”

楚州北城,解元陪同岳飞巡视。李宝风尘仆仆赶到,长跪在岳飞面前,噙泪言道:“下官思见岳相公,端的望眼欲穿,不期今日得见!”岳飞忙把他扶起:“我亦极是思念李太尉!去年班师,教李太尉在京东孤军苦战,皆是自家罪过!”李宝益加感恸:“下官虽是远在京东,又岂不知岳相公报国苦心!”言毕,放声大哭。

解元见得,不禁暗语:“岳相公体恤官兵,忧勤国事,煞是良将!”岳飞强忍泪水,问道:“海州防务如何?”李宝说:“海州是去年王太尉率中军奋战而得,然而近日得公文,言道朝廷欲弃州城,命百姓迁徙江南镇江府,不知是何道理?”岳飞猛然醒悟:“必是秦桧、张俊的奸谋!”有意转望解元,解元满脸窘色。

馆舍,岳飞为李宝设宴,高颖、孙革、张节夫作陪。岳飞亲自起身,为他斟酒三杯:“今有一事,须得烦劳李太尉。”李宝起立说:“下官惟岳相公所命!”岳飞说:“本愿与李太尉叙话数日,然而目前事势已迫。李太尉可星夜回归海州,发舟师沿海北上,到登州与文登县袭击虏军,然后引还。”

李宝慷慨言道:“下官久欲厮杀,敢不奉命!”言毕,将三杯酒一饮而尽,随即动身。岳飞送他出门:“下官另有公事,恕不远送,恭请高编修等送李太尉出城。”李宝长揖:“就此拜别岳相公!”高颖、孙革、张节夫等人起身,和李宝一起出门。

(旁白:李宝坚决执行岳飞的命令,然而当他率舟师凯旋之际,却再也见不到岳飞。两人匆遽之间的会面,竟成最后一别。)

馆舍,解元进来向岳飞跪下:“下官虽是武夫,亦粗识道理。非不知拆毁海州城,放弃楚州城,天理不容,日后亦是无颜再见韩相公。然而张相公以圣旨相逼,下官又岂敢不遵?”岳飞将他扶起,以尽量平和的语气说:“下官会得,亦不欲教解太尉为难,然而明日解太尉可到城外,与张枢相说破。”解元说:“下官遵命。”

高颖等三人进来,岳飞悲愤言道:“此回楚州之行,我等如置身浓云暗雾之中,今日方见得真情。此必是秦桧欲弃淮北,自坏长城,与虏人媾和。”张节夫说:“如今岳相公亦惟有直道事主,挽回天听;万不得已,也当表明做臣子的心迹。下官愿为岳相公草奏。”孙革长叹:“也只得如此,惟愿主上幡然醒悟,制止秦桧的奸谋。”高颖说:“张俊虽是正职,岳相公也不可不据理力争。”

岳飞说:“众官人所议甚是。既为国事与万民,只要有一线机会,下官亦必全力以赴争取。切恐此乃官家本意,便难力挽狂澜。然而以忠进谏,以义理事,惟求无愧于心而已。”

9

楚州城头,张俊、岳飞等人骑马巡城,从西门一直走到北门。岳飞遥望北面的淮水,对张俊说:“自此往西北,便是张枢相与下官的故里与祖坟。每当念及当年赵太尉以孤军苦战,力捍州城,扬名千古,便不胜感慨。海州地处淮北,与楚州唇齿相依,互为形势。我等奉圣旨到此,正宜整饬战备,以为日后兴复的基本。”

张俊说:“我此回相度,楚州城不高,濠不深,须是修城浚濠,以便守备。”岳飞不愿附和,张俊等候片刻,又问:“岳五以为如何?”岳飞说:“下官所当戮力,以图克复。倘若修城浚濠,只为退保之计,非下官所敢苟同。”张俊干脆言道:“朝廷之意,是教我等将海州百姓迁至江南,楚州大军还屯镇江府,分遣背嵬一军回戍临安。”众人大惊,解元不由暗语:“此分明是要肢解韩家军!”

岳飞说:“此切恐是秦相公的意思?他惟是一心屈辱求和,岂有他意!”张俊忙说:“此是圣意!”岳飞说:“下官与张枢相共同面对,不闻主上有此圣旨。”随即取出诏命说:“诏旨有言,教我等‘当令行阵之习有素,战守之策无遗,伐彼奸谋,成兹善计。’秦桧之意,岂不与圣旨南辕北辙?”张俊难堪之至,一时无语。

高颍激愤言道:“张相公,下官闻得,忠孝从义,而不从君父。张相公位极人臣,又有在外专断之权,难道便不思以义行事,以忠报主,而做此三事,岂不教天下士民唾骂?”张俊满面通红脸,却无法发作。

岳飞恳切言道:“张枢相,下官曾是你的部属,你曾是下官的旧帅。下官亦知得,你与韩枢相既是故交,又是亲家。国家所赖以图恢复,惟是我等三四辈。虏人狼子野心,必是穷兵黩武。万一主上复令韩枢相重新掌军,我等又有何颜面见他?”张俊仍一言不发,岳飞对解元说:“须暂止执行命令。”解元说:“下官遵命。”

张俊和岳飞等人下城,王横及时牵来骑乘,张俊的卫兵稍迟。张俊怒火万丈:“你们牵马迟缓,立斩!”两名卫兵惊恐万状,赶忙下跪求饶:“小的死罪,乞张相公饶命!”岳飞说:“张枢相,且看下官薄面,恕他们一回。”张俊不语,只向亲兵示意,亲兵当即将两人拖走。岳飞又说:“张枢相须知,人命关天,得饶人处且饶人。”张俊不语,岳飞又向张俊长揖:“下官若有言语冒犯,愿与张枢相赔罪。”张俊仍是不语。

高颖忍无可忍,高声言道:“张相公草菅人命,滥杀无辜,莫说是天道高远,岂不怕两个怨魂冤报,报应不爽!”张俊一听,立即下令:“且将两人各施臀杖一百……”然而,“一百”两字才出口,亲兵已献上两人首级。张俊大骇,急忙打马离去。

楚州城外,岳飞等人骑马南行。高颖说:“主上下诏,竟教张相公按原计划执行三事,端的不可思议。”岳飞回望楚州,怅然言道:“今日可见,明日已弃。此回楚州之行,已知官家心意,竟与秦桧相通,我等尚有何言?”众人同时打马,飞骑驰离楚州。

稍后,岳云牵马出城,刘金奴一程程送他。岳云说:“如今妈妈丰衣足食,煞好。妈妈不在官场,以为官场惟是养尊处优,却不知官场的诸般罪苦。”刘金奴不解:“何以有罪苦?”

岳云说:“媚上压下,尔虞我诈,贪污行贿,鱼肉百姓,欺男霸女,嫉贤妒能,倾陷忠良,结党营私,玩忽职守,驽马恋栈,如此等等皆是罪;先天下之忧,忧国爱民,清正廉明,秉公执法,除暴安良,直言敢谏,忍辱负重,临危受命,如此等等皆是苦。儿子长大,稍知事理,方知阿爹虽是身居高官,而无一日无忧无苦无痛愤。常言道,自古忠良,无有下场。阿爹赤胆忠心,尽人皆知,切恐也是无有下场。”

刘金奴不由哀叹:“奴后悔当初,如今惟有日日焚香礼佛,祈求菩萨护佑你阿爹。也愿祥祥明年再来相觑。”岳云上马言道:“儿子会得!惟愿妈妈保重,我追阿爹去也。”随即双脚一磕,快马驰出。刘金奴呆立凝望,直到不见儿子踪影,才惆怅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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