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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92)

第三一章 泣血班师(1、2、3)

第三一章 泣血班师

1

朱仙镇,岳飞与众人刚刚坐到食桌前,准备吃早饭,探事人来报:“启禀岳相公,金虏四太子全军已放弃东京城,往黄河南岸退兵。”岳飞立即下令:“待全军将士饱餐之后,依原议兵分三路,以得胜之师鼓行,凯歌直入东京城!”

岳飞端起一碗粟米饭,才吃得一口,便见王横前来:“启禀岳相公,今有御前金字牌递到主上手诏。”岳飞整束一下衣冠,率众人径到一间大屋。一史胥叫道:“岳飞接旨!”岳飞行遥拜跪领礼,然后开拆邮件,取出黄纸。纸上写道:“飞孤军不可久留,令班师赴阙奏事。”岳飞脸色大变,双手簌簌发抖。半晌,岳飞才说:“主上下诏,要求立即班师。”

众人聚拢,纷纷传看圣旨。孙革说:“岳相公且去吃早膳。此乃秦桧奸谋,世人久疑他是细作,不须理会。孙子言道,‘用兵之法’,‘君命有所不受’。”众人齐道:“我等皆同此议!”

岳飞等回到食桌,正待继续吃饭,不料王横又报:“启禀岳相公,又有金字牌递到。”岳飞不得不放下饭碗,再至大屋行礼,接旨,启封。众人都屏心静气等待,岳飞读后说:“此是第一道手诏的复本。主上之意,必是担心下官不遵圣旨,所以再发此诏,教我务必奉行。”

众人才走出大屋,又一溜快马急驰而来,马上人高呼:“御前金字牌,岳飞接旨!”岳飞便在屋前路边施礼,启封,而后对众人说:“御旨同前。”朱芾惊道:“国朝从无一日连发相同御札的先例,此足见圣意极是坚决。”

话音才落,又一溜快马急驰而至:“御前金字牌,岳飞接旨!”岳飞启封,又说:“御旨同前。”探事人来报:“道途烟尘相续,快马一队队急驰,尚不知有无尽头。”孙革大惊:“看来此类金字牌,竟是有始无终!”朱芾说:“岳相公不如在路边搭设案桌,专门迎候御旨。”岳飞说:“朱参谋所议甚是。”

王横等人才搭好桌案,一溜快马已至:“御前金字牌,岳飞接旨!”岳飞才接过,远来又传来高呼:“御前金字牌,岳飞接旨!”“御前金字牌,岳飞接旨!……”众人陪同岳飞站立,跪拜,无不诧异莫名。

烟尘终了,桌案上已供奉十二道御札。岳飞说:“御旨皆同,俱是严令下官班师。”远处又一溜快马驰来:“有三省急札,传与岳相公!”王横接过,递与岳飞。岳飞读后,激愤言道:“原输我军的粮米,竟被秦桧那厮截拔,转输张俊与杨沂中军!”

众人一时惊呆,沉默许久,徐庆才首先发话:“下官以为,我等万不可中秦桧那厮的奸计,须是乘胜进军。”王贵说:“徐太尉所议甚是,然目前军粮仅供十余日之用,日后军中无粮,又当如何筹措?”张宪说:“若要进军,便须取之于敌,或者购之于民。”

朱芾说:“张太尉所言,亦非万全之策。体探得虏军粮草亦是不丰,而京西、河北、河东等处百姓久苦虏人虐政,粮食鲜有储藏,而王师六七万人,又有战马二三万匹,供应浩大。”岳飞说:“众官人且退。如今第一紧切之事,便是催粮。请孙、张二干办起草奏札,一则上奏官家,一则申状于三省与枢密院,一则给荆湖北路、江南西路转运司。”孙革、张节夫齐道:“下官遵命。”

2

大屋之内,岳飞来回踱步。岳云端来一碗粟米饭:“事势虽是剧变,阿爹尤须进食。”岳飞把手一摆:“我如今忧心如焚,便是一粒粟米,也难下咽。”又说:“你可传令军中,自今晚始,军中须节减粮食,改为一日两餐,晚餐吃稀粥。另可宰杀死伤马、驴、骡等作食,以济艰难。这碗粟米饭,便教伤兵食用。”岳云只得说:“儿子听命!”

岳云出去,张宪、徐庆、于鹏、孙革和张节夫等进入。张宪手捧一碗粟米粥说:“请岳相公一面吃粥,一面听我等计议。”岳飞说:“我端的吃不得。”徐庆说:“我们情同手足,岳相公掌大兵,岂有忍饥议事之理?”岳飞接碗来说:“也罢。众官人且计议。”

孙革说:“我等以为,莫如再上奏苦劝主上,明日便进军占据东京城,另行听候圣旨处分。”岳飞悲慨言道:“便是主上俞允,亦须在二十日之后,方得另有圣旨。何况十二道手诏严切,料难挽回天听。主上之意,便是宁愿弃东京与敌,亦不须进兵。倘若进城而无粮可守,徒教众将士伤心,亦是铤而走险。”

徐庆气愤言道:“难道竟教秦桧的奸谋得逞!”岳飞说:“我亦是无计可施。倘若设计得进军得胜之策,我便是一身承受违诏的重罚,亦何足惜!众官人须知,当初出师时,李少卿前来宣谕,我亦不忍他独当矫诏之罪。然而此时,倘若执意北进,便是孤军深入;粮草断绝,便是釜底抽薪;抗旨不从,便与谋逆无异;再致张俊、杨沂中等军与四太子军围攻,便有丧师之虞。”

王贵住处,傅选、姚政和王贵坐叙。傅选说:“出师已是三月,官军迭经苦战,屡破虏军,大展威风。然而依目前事势,切恐惟有退师休兵,方得万全。”姚政说:“我等计议,须得王太尉力劝岳相公班师。”王贵说:“我因颍昌一战受罚,已是难以进言。”傅选说:“我等是武人,岂如文士能言善辨?岳相公喜与文人相亲,王太尉莫须进言于朱参谋。”

朱芾住处,王贵说:“主上既有严旨,我等身为臣子,切恐难以违悖。本军已苦战三月,莫如暂且收兵歇泊,候岳相公到临安朝觐,得主上俞允,然后进军,方是名正言顺。”朱芾说:“下官备知王太尉之意,然你何不直接向岳相公进言?”王贵说:“下官不敢。”朱芾长叹一声:“事势至此,委实进退两难,且容下官思忖。”王贵起立作揖:“下官就此告辞。”

朱芾送他出门,回来时倚窗而立,脑海中浮现自到岳家军的种种经历,不禁喃喃自语:“赫赫军威,已是震慑黄河南北;燕云虽远,如今却可手到拿来……然而悠悠苍天,莫非有意不教大宋中兴?”

夜晚,朱仙镇外的战场,岳飞纵马奔驰,王横远远跟随。天空阴云密布,月光从小小几处缝隙渗出,惨白而黯淡。

稍顷,岳飞挽辔徐行,脑海中不断闪现岳和、姚氏、张恺、陈广、周侗的身影,以及张所、宗泽、李纲及刘浩、韩元、杨再兴等人的容颜。岳飞对月倾诉:“阿爹、妈妈,你们在天之灵,可得启迪于我,此时此刻,儿子当如何措置?你们一直教我,尽忠报国,鞠躬尽瘁。然而如今,却是临敌不得击,见河不得渡,有国不得报!”

岳飞驰马到一座浅岗,抽出三支长箭,拉满神臂硬弓,面向沉沉阴云,嗖嗖射出三箭。箭入云霄,阴云向四面逃遁,月亮露出全身,月光照亮山岗远近。岳飞仰天大呼:“三位先师,三位主战的知音,三位亡身锋镝的将军,可知岳飞此时,肯綮交织,痛不欲生,百思不得万全之策?彼时文武之道,集于一身;此时十万雄师,天下无敌;两河遗民无数,望眼欲穿;北地三千楚囚,不胜熬煎。然而明日,我却只得……只得下令班师!”

沉默多时,岳飞又问:“此是谁之罪,谁之责,谁之耻?此是天意,或是神旨,抑或人力?此番亘古未闻的诏令,除开亵渎祖宗,祸败国事,贻害苍生,悖逆道统,尚能有何意味?非是岳飞愚钝,委实不可思议!非是岳飞务须受它约束,而是千万将士的性命,不得由此轻掷!非是岳飞不欲光复失地,而是一切人情世态的背后,多有他们不可告人的用心!”

岳飞挂好神臂弓,一手举起沥泉长枪,一手举起天威神锏,缓缓低诉:“我已知得,今日岳飞之抗金虏,往日六郎之守三关,其意均不在大宋,也不在中原。更远之前,太宗亲执天威神锏,也不只在震慑颉利可汗;韩信打下大汉江山,也不只在成全江山一统。再远之前,孔孟仁义忠孝之说,老庄道德无为之论,炎黄辉煌开创之举,也皆不在人将如何如何,国将如何如何。我已知得,江河奔腾不息,朝代次第改换,外物皆不足以依恃,惟有忠义,可昭日月,可正人心,可同天地。”

岳飞大叫:“王太尉!”王横打马上前:“岳相公甚事?”岳飞说:“就此回营,你且教朱参谋到大屋议事。”王横说:“遵命!”岳飞快马一鞭,在愈益明亮的月光下飞驰。

3

大屋内,一盏油灯下,岳飞、朱芾相对而坐。两人都噙满泪水,又都强行抑制,不让其流下。朱芾说:“岳相公可记得,下官初到鄂州军前,惟是传达李参政的言语?”岳飞说:“下官记得。”朱芾说:“然而当时下官只说其一,未说其二。其二便是,秦相公也曾单独召我,嘱我悉心打探军中情伪,随时密报。”

岳飞既不感觉吃惊,也不言语。朱芾激昂言道:“到鄂州之前,下官并非一介良吏,多曾犯下过失。自到鄂州军中,深受岳相公与全军将士忠义报国的感染,才逐渐找回七尺男儿与堂堂士子的本色,立誓不行变乱黑白、破坏中兴的恶事。故在宣抚司一心一意辅助岳相公,毫不理会秦桧那厮。而岳相公之于下官,亦是开诚布公,以直解疑,进而推心置腹,甘苦与共。”

岳飞微微点头,仍是无语。朱芾说:“孙子早曾言道,用兵‘知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然而国朝与前朝大不同。自太宗皇帝以来,便以‘将从中御’为快,虽是迭遭覆军败将,而终不改弦易辙。其故非他,不容大将权重功高……”

朱芾顿一顿,又说:“此回主上以十二道圣旨,严令岳相公退军,便是国朝一百八十年间,史无前例。此虽是秦桧奸谋,然而主上之意,亦是不要中兴,不要报仇雪恨,尤其不要岳相公立得盖世奇功!竟不顾六七万将士生死,至以断绝军粮相威胁,此是何等心肠!”言毕,朱芾突然感觉后怕,转而叮咛:“下官悲慨之情,不能自抑。此言入岳相公之耳,万万不得外泄!”

沉默许久,岳飞说:“下官在十五年前,受教于亡母,教我‘尽忠报国’。依朱参谋之意,下官今当怎生措置,方得如亡母所教?”朱芾一面落泪,一面言道:“王太尉献言,不如暂且收兵歇泊。岳相公到临安朝觐,泣血祈请,若能感动圣听,再行进军,便是名正言顺。下官思前想后,亦只得行此万不得已之策。”

两人又沉默许久,朱芾说:“下官虽出此策,心中仍自惶恐。切恐他日,悔不当初。”岳飞突然起身,感恸言道:“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非是岳飞不称职,实是奸贼误蒙陛下,上苍不佑大宋!”

朱芾说:“然而进军难,退兵尤难。官军已经广占河南州县,而河北亦有梁太尉的忠义军,京东又有李太尉军。”岳飞说:“恭请朱参谋召众官人前来。”

朱芾出去,众人陆续进入。屋中虽有几把交椅,却都不愿坐下。岳飞站在小桌旁边,用近乎绝望、呆滞的目光望定众人。众人已经会得主将的决定,无不显得垂头丧气。王贵、姚政、傅选三人虽主张退兵,此时也毫无喜色。

岳飞低沉言道:“下官恭奉主上累降御笔处分,只得于明日班师。然而牛、王二太尉军在郑州,须命他们同时退军。所得州县,若以些少兵力把截,粮草鲜薄,无异于教他们就死,我于心何忍!须是一一关白,一同退军。”

岳飞停顿一下,继续下令:“依奉御笔,教本军取蔡州与淮宁府,此二地略有贮粮,便仍须把截。四太子大军虽是逃离东京城,然他知得班师,未必不追击。可在军中扬言,明日便进军渡河;同时多买布皂做军衣、制战牌,营造誓与金军血战到底的声势,令其不敢轻举妄动。班师之时,我当与郭太尉率背嵬军断后。”张宪说:“下官愿统前军断后!”徐庆说:“下官愿统右军断后!”其余将领也说:“我等愿统本部断后!”

岳飞挥手言道:“众太尉不必再议,我当亲自断后。张太尉可率前军在背嵬军之前,王太尉则统中军与朱参谋、张干办等先行。另命人关白河北梁太尉与京东李太尉,料得他们此后便难支捂,可及时退归鄂州。”

岳飞又用哽噎的语调发问:“众官人另有甚计议?”徐庆激愤大喊:“就此班师,下官终不甘心!”众人纷纷呐喊:“我等俱不甘心!”待众人喊声渐停,岳飞痛心疾首言道:“此乃上苍不教大宋中兴,祖宗神灵不教收复旧山河!尚有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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