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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肉

1960年的秋天,得胜堡村有一匹马病了,躺在离队部不远的饲养院里,好几天不吃草料。几个女社员蹲在旁边给马喂米汤,一名叫桂芳的女社员边喂边哭。一群小孩子在边上围观。

后来发烧到42℃,呼吸困难、瘤胃臌气、腹疼、全身战栗、昏迷。请来的兽医也束手无策,两天后一命归阴。

生产队怀疑是阶级敌人投毒致死,于是向公社紧急报告,公社又通知了大同市郊区公安局和卫生防疫站。那天,村里来了几个公安人员和穿白大褂的兽医。来到饲养院,他们先询问了马的发病过程,又用木头棍棍拨拉了半天。一个兽医戴着胶皮手套掰开马嘴和马眼看了一气,说:“可视粘膜蓝紫色、有出血点、病程较长,可见颈、胸、腹部皮肤浮肿,死前有天然孔出血,是典型的马炭疽病症状,赶紧挖深坑埋了哇!”

村支书让会计赶紧找几个劳力,把马送到村外荒草甸子上挖深坑掩埋。不一会儿四五个地富分子被叫来了,其中就有五舅。这种营生,在村里不容许贫下中农参与,因为传染了谁都负不起责。地富分子本来就是贱民,死个三两个无所谓。

村支书对五舅说:“高殿奎,你他妈的平常受苦时就腰软肚硬,今天给你个机会,好好表现表现。不许偷懒,如果偷懒小心收拾你!”五舅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

半个时辰后,死马就用大车拉到村外荒草甸子上。在大队会计的监督下,坑很快挖就了。会计看了看还嫌浅,五舅说:“我们实在饿得挖不动了,可怜可怜我们几个老汉吧,要不你也下来挖几下吧!”剩下几个人也都叫苦连天,会计这才放话说:“你们这几个圪泡就是不想出力,行了,那就算毬了,拉进去埋了吧!”

四五个人气喘吁吁地把那头死马连拉带拽地弄进坑里,五舅他们费气巴力地往马身上扬土,不一会马就不见了,五舅他们扛锹回家。

那天,五舅晌午就喝了点糊糊,回到家里又累又饿,直不起腰,躺在炕上不停地喘气和出虚汗。晚饭熟了,五妗妗叫他也不起。其实五舅也不是起不来,他是心里放不下那匹马:他妈的,一年多也没吃肉了,吃了死马肉就会死吗?我就不信这个邪!他又转念一想:即便死了也罢,活着也是受罪,今天批斗、明天打骂,实在熬不出去了,死也要做个饱死鬼,不做饿死鬼!想到此,他立马扛了锹,拎了条口袋,提了把镰刀出了门。五妗妗喊也喊不住,不知道他又去作啥。

话说五舅走出村外,赶到埋马的地方,刨开覆土,正好露出马腚。他用镰刀在死马的两个屁股蛋子上一边镟下一大块肉来,满满地装了一口袋,鬼鬼祟祟地向村里走来。进村时天已放黑,他蹑手蹑足地拐进了家门,一进门,就把门闩插上了。

五妗妗看见五舅从口袋里倒出肉来,吓得面如土色:“妈呀,你这是哪偷人家的肉呀,让人家知道了还有活头?”

五舅说:“这就是那头死马屁股上的肉,叫我给镟下来了!”

“你个枪崩货,死马肉你也敢吃呀?”

“谁吃过活马肉?!”

“你不怕传染要了你的老命?”

“死有啥可怕的?谁没有一死?我早就不想活了,买农药没钱、上吊没绳子,正好吃饱了一死,做个撑死鬼不比甚强?”

五舅把窗帘拉住,又查看了门闩是否插得牢靠,这才用刀把马肉割成几块,放在锅里,添好水,又抓了一大把盐扔了进去。

五妗妗和孩子们分别站在地上和炕上围观。室内灯火如豆,黑暗掩映不住孩子们兴奋喜悦的表情。但五舅却把孩子们吼喊得远远的,看都不让看。五妗妗想帮他拉风箱,他也示意不让出声。五舅把劈柴柈子塞进灶口,燃起来后用块大纸片子使劲地扇。火很快就旺起来了,锅里的水也咕嘟咕嘟地开了,不一会满家肉香四溢。

大约煮了一个时辰,不知道肉熟了没有。五舅饿得实在呛不住了,捞出一块,放在嘴里大嚼。孩子们嚷嚷着也要吃,五舅说:“吃了会死人的,你们等我不死,再吃也不迟。”

两个男孩、三个女孩口水都流出来了,争先恐后地说:“爹,我们也不怕死,给我们也吃点哇!”五舅犹豫了一下,把丝丝缕缕的瘦肉,撕下来送到孩子们的嘴里,孩子们的脸上一会儿就放出了红光。

“爹,我还要!”“爹,我还要!”这个没喂完,那个又张嘴。唯有五妗妗不敢吃,只是口中不停地往下咽唾沫。五舅撕下几条强塞进了五妗妗的嘴里,说:“管毬他呢!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吃饱了死,也不委屈。即便真的是顿断头饭,我也认了。”

半夜,有人急促地敲门,五舅惊恐地说不出话来。听声音好像是熟人,不得已开了门。门一牙开,就从缝缝里挤进一个人来。五舅定睛一看是地主分子王三蛋,浑身哆嗦地问他:“三蛋,吓死爷了,你有事吗?”

“五哥,我问你,你说那匹马的肉,咱们能吃吗?如果能吃,咱哥俩趁天黑挖去,家里老婆孩子们实在饿得连出气的劲也没了。”

“我也不知道,万一吃死人呢?”五舅说。

王三蛋突然从空气中闻到了肉味,他慌忙揭开锅盖,发现了锅里煮着肉。啥话也没说,拔腿就往外跑。

据说,那天后半夜,村里的好多人家都在煮肉,那个晚上成了全村人的盛宴。

此事很快有人告发,认为系阶级敌人故意给社会主义新农村抹黑。堡子湾公社派人前来彻查,究竟是何人带头所为。得胜大队队长张三娃主动领罪,张三娃世代贫农,苦大仇深,仅被公社党委给予党内警告处分了事。

后来张三娃去世时,全村人披麻戴孝。出殡队伍浩浩荡荡一华里,男女老少哭声震天。不才后来读《资治通鉴》——《穆公亡马》篇,始知历史惊人地相似:

秦穆公亡马,岐下野人得而共食之者三百人。吏捕得,欲法之。公曰:“君子不以畜害人。吾闻食马肉不饮酒者,伤人。”乃赐酒而赦之。其后穆公伐晋,三百人者闻穆公为晋所困,椎锋争死,以报食马之德。于是穆公获晋侯以归。

五舅后来活了84岁。他死的前半年,因为房子漏雨,上房查看,不慎摔下,造成内伤。那时表哥在新荣区煤矿挖煤,无暇给他看病,于是他躺了几个月后驾鹤西游,就这也比城里的厅长活得都长。你说,穷人的免疫功能该有多么强大呀!

后记:

文革开“九大”那年,五妗妗的一只正下蛋的芦花鸡误吃了别人毒老鼠的玉米死了。表哥要扔掉,五妗妗舍不得,说:“鸡刚死,还热乎着呢,毒还没散到身上呢。这么好的鸡,把肠肚扔掉,还能吃,咱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肉了!”表哥没办法,只好按母亲说的做,褪完毛还在水里泡了大半天。

煮熟后,五妗妗说自己先吃点,没事了再让五舅和孩子们吃,全家就这样把这只鸡吃了。后来五妗妗对邻居说说:“能吃,就是嘴有点麻,别的没啥事。”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五妗妗胆大,连毒死的鸡都舍不得扔。

得胜堡有一位张老汉,年逾花甲,无儿无女,是个“五保户”。虽然村里对“五保户”很照顾,但也粗茶淡饭,仅得温饱而已。时间长了老人也想吃肉,但哪有钱买肉吃?于是,老人瞄准了每年冬春因猪瘟鸡瘟人们丢弃的鸡猪尸体。他把死猪死鸡拖回家,去掉皮毛和内脏,下锅加上调料煮熟,就开始大快朵颐了。偶尔弄一壶酒,那就锦上添花了!

后来,乡里成立敬老院,“五保户”都集中起来由乡里统一照顾。张老汉进了敬老院后,一日三餐都有着落,只是饭菜清淡,缺少肉食。不到半年,他开始生病了,今天吃药,明天打针,后天输液。面容憔悴,病病怏怏。于是他借口自己在敬老院生活不习惯,非要出去独立生活。在他软磨硬泡下,乡领导只好答应他的请求,放他回去。回去没多久,张老汉又重操旧业,再续吃瘟猪瘟鸡的生活。说来奇怪,没过多久,他的病竟然彻底好了,红光满面,精神焕发。这真是医学家也难以破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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