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茫茫雨夜中,掷硬币选了一条岔路

人的一生中,有些事是很难忘记的。知青下乡插队那会儿,一个瓢泼大雨的茫茫秋夜,在泥泞的乡村岔道口,伸手不见五指,我辨别不清方向,靠着电线杆上路灯微弱的光亮,异想天开地以抛硬币的方式,凭藉硬币落下正面或反面来确定走哪条岔道的事,至今记忆犹新。

按说我是不怕走夜路的,这是打小养成的习惯。记得三年大饥荒刚过,我考入初中,学校是在合肥市北门边上的十八中,而我家当时住在约七公里之外的安徽省冶金钢厂。十八中新建不久,只有一座三层楼房,全校不过初中6个班级,自然不可能收住宿生,而且当时每日须往返十几公里上学的,全校唯独我一个。学校没当回事,父母也没办法,附近没有中学,这所初中已经是离家最近的了。

自那时起,我便开始了早出晚归的初中生活。七公里的路程,对于那时人小个矮,再加上营养不足的我来说,得走近两个钟头。那会儿大饥荒虽已过去,但口粮和副食品供应仍很紧缺。每天上学前,母亲把早早备好的饭菜装进一个深长的铝制日本军用饭盒(这是她在抗战胜利后,从日本侨民手中买的)递给我,我背着书包,拎着饭盒开始每日七公里“远征”。往往走到半道,早晨喝的三碗稀粥早已顶不住。肚子咕咕叫,而饭盒又在手上,小小年纪哪里受得了如此诱惑?刚开始只是打开饭盒,尝一两勺。走一会儿,忍不住再尝一两勺。就这样走走尝尝,常常人还没到学校,饭盒已经见底。至今仍清晰记得,因为时代久远,加上汤菜浸泡,每次吃到饭盒底部,饭菜已被铝锈浸染成绿色。即便这样,我也一粒不剩地把饭盒里汤汤水水吃个精光。吃完后,索性到路边池塘里把饭盒洗净,装进书包里。

这么七耽误八耽误,上午四节课,我只能赶上第三节。开始,还因迟到被不知情的老师罚站,走了那么远路,再被罚站,有点吃不消。有次我忍不住对老师说,如果我背出今天的新课文,可不可以不罚我?老师听闻此言,立即让我背当天新课,我一字不落地背完,从此老师果然不再罚我了。原来,我在这七公里“远征”中,走一会儿翻一页新课文,然后默念,念不下去,就翻开书看看,再默念;默念完了这一页,接着念下一页。待我走到学校时,当天课程基本默诵完毕。背语文课文,也背数学公式。故而那三年尽管每天“翘课”两节,我的学习成绩却一点没落下。记得有一年合肥市举行全市初中数学竞赛,我还得了个第四名呢。

等到中午放学,同学们回家吃饭,我便揣着空饭盒在课堂里看书。下午五点放学,我到家时,基本上已是七点以后了。冬春时节,每天伴着夕阳往回走,还没走到半道,沉沉夜幕落下,荒郊野岭漆黑一团,电线杆上的路灯如同鬼火般闪烁。这时路上绝无行人,偶尔有辆汽车轰鸣而过,抛下一片静寂。郊外4公里铁道线旁的岭上,有一处高高低低的坟地,稀疏的丛林在微风吹拂下呜呜作响。几只耐不住寂寞的乌鸦冷不丁地发出呱呱的叫声,让夜行少年心惊肉跳。刚开始,走到这里我总会加快脚步,两眼直视前方,不敢朝坟地那边看。尽管如此,每天走近这里,总觉得身后的风飕飕发凉。

多年后,我和同学们下放插队到了安徽省宿松县程营公社。我被分到泥塘大队二队,这时走夜路,我显得坦然平常,胆子也大多了。泥塘三队到四队之间,道上也有一处坟地,白天自然没事,夜晚经过那里,男女知青没有不害怕的,我则常常在深夜里独自往返。有天夜里,我骑车带一个同学回生产队,经过坟地我故意停下车来,吓得她连声求我快走。

扯完闲篇,书归正传。说到掷硬币寻路那次,那是1970年秋天,一天傍晚,我从宿松县复兴镇返回泥塘大队。全程约莫二十多公里,照平时四五个小时也就到了。不料那天走出复兴镇不远便下起暴雨,我要返回复兴镇,必定要住旅馆,得花好几块钱。可我身上没有钱,即使有也舍不得;如果硬着头皮赶回去,当晚一准能到家,无非衣服淋湿,人多受点苦罢了。我边想边走,逐渐加快前行步伐。

雨越下越大,我浑身上下早已透湿。大约六点多钟,终于走到与程营公社相邻的汇口公社地界。我估摸着此地距离生产队不过十来里地,再坚持一会,顶多九点钟就能到家。

就在我离开大路,转向乡村小道当儿,前面忽然出现一个岔道。左边一条道向南,右边一条道向西。马路边电线杆上的微弱灯光,映出瓢泼大雨撒开的一片雨幕,向左还是向右?我无法辨别该走哪条道。这时我很清楚,如果判断失误,今晚将无法到家,那将是一场更为艰险的跋涉。何况这时早已饥肠辘辘,如果不能到家,今晚挨饿受冻断然少不了。因此,我停下脚步,苦苦观察前方,尽管重重雨幕中啥也看不见,但我还是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可以帮助我辨别方向的依据来。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左、右”问题竟然如此紧要。古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如果不是身临险境,恐怕不会有如此深刻感受。

揣摩半晌,我还是束手无策。凭印象,朝西的方向似乎对,但又感觉朝西的这条岔道偏窄,不如朝南的那条岔道宽。按理说走乡村小道,窄道往往可能是断头路,而宽道却可能是大路。这时,饥饿与湿透早已毫无感觉,最紧迫也最让我心神不定的是,到底该走哪条路?荒郊野外又逢大雨,不仅没有人影,连辆汽车也不见。让人顿时陷入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孤苦窘境。

蓦地,我突发奇想:反正两条道必居其一,选对选错无非一半对一半,不如看看天意如何。我从湿漉漉的裤兜里摸出一枚五分钱硬币,心中默念:如果抛起落下它正面朝上,就走右边,向西;如果是国徽朝上,就走左边,向南。

今晚的命运全系于这枚硬币之上。借着路灯的微光,我在电线杆下小心翼翼地掷出硬币,硬币落在泥泞中,我仍能清晰地辨别它的朝向。第一次掷起,正面朝上。没的说,那就该向西走右边!这时,我仍犹豫不决,毕竟事关重大,还想验证一次,决定把硬币再掷一次,如果还是正面朝上,那我就毫不犹豫走右边向西行。

说来也怪,第二次掷起,却是国徽朝上,两次“天意”各不相同。这可咋办?

雨还在使劲地下着。这时,我却慢慢地心静下来,少了起初的慌乱。我就想,反正是游戏,索性再来一把,事不过三,最后掷一次,无论正面反面,该左便左,当右则右。当然时间和体力也不允许拖沓,就以第三次为准,掷完便走。

硬币第三次落下,国徽依然朝上,依照事前默念,应该是向南走左边。于是,风雨中,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沿左边乡道继续前行。

然而,这却是条错路。走右边向西才是正确的。当然,这是两个小时之后我才发觉的,只是为时已晚,后悔莫及。谁料这条错路又引出一段故事。

走了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天早已透黑,雨也稍歇,而这条稍宽些的岔道却把我引到了长江大堤上。这时我方醒悟刚才掷硬币之举的荒唐,一场游戏硬生生把我带到这条错道上。

那时我们下乡已有两年,每年冬季要上大堤挑土加固,对长江大堤还算熟悉。而我们生产队距长江大堤尚有七八里地,黑灯瞎火,看样子今夜无论如何很难摸回去了。

我沿着大堤走着,远远看见一束灯火。这半夜,还是第一次看见灯光,有灯必定有人,我一阵欣喜,加快脚步向灯火奔去。走到近处,原来是建在长江大堤上一个窝棚透出的灯光。我一头钻进窝棚,只见几个青年农民在窝棚里聊天,地上铺满稻草,上面放着被褥枕头之类。经过大半夜的冒雨奔走,我早已精疲力竭,只想找个地方歇下,明早再赶回生产队。

我向他们述说,我是程营公社泥塘大队知青,今晚走错了路,回不去,能否在这里借住一宿。一个年纪稍大些的青年倒也客气,指着靠里的铺位说,刚好小某今晚回村了,你就睡他那床吧。听完此言,我如释重负。因为不认识,时间也太晚,不敢再提没吃晚饭的事,怕人家借故推脱,连觉都睡不成。只好忍着饥饿,脱下湿透的衣服,胡乱洗把脸,倒头便卧裹进稻草的芳香之中。

次日一觉睡到九点方醒。待我起来时,窝棚里只有那个年纪稍大些的青年在,其他人似乎出工去了。从昨夜他们聊天中猜测,这群青年是汇口公社某大队派出的长江防汛监督哨。昨夜暴雨刚过,自然得去各处查勘。

我穿上依旧潮湿的衣裤,背着行包,向大青年表示感谢并告辞。就在我走出窝棚的当儿,大青年对我说道:

“你就这样走了?”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大青年要挽留我。回过头来笑着对他说:

“是啊,今天回队里还得出工呢。”

大青年见我不明白,继续引导我说:

“呃,我说那个,你们在城里,住完旅馆就这样走了?”

这下我明白了,他这是找我要钱。昨夜我已表明知青身份,在他们看来,知青是城里人,肯定有钱。可恰恰这时,我兜里真没带钱。我转身走进窝棚,诚恳地接上他的话说:

“啊,我明白,住旅馆要给钱的。但是我这会儿真没钱,这样吧,我身上有十斤全国通用粮票,要不,我拿粮票抵旅馆钱,行不行?”说着,我掏出已经浸湿的十斤全国粮票递给大青年。

大青年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着我,见我浑身上下衣裤未干,话也说得坦诚,看来是个城里来的穷小子。于是摆了摆手说:

“哦。那就算了,你走吧。”

一个小时后,我回到泥塘二队。换下快被我焐干的衣裤,烧了一锅米饭,饿虎般地饱餐了一顿。

庚子年端午写于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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