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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觉得快乐时,偏不能永远

台湾登山界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又美丽又哀愁的故事。

传说有一位青年登山家,有一次登山的时候,不小心跌落在冰河之中;数十年之后,他的妻子到那一带攀登,偶然在冰河里找到已经被封冻了几十年的丈夫。这位埋在冰天雪地里的青年,还保持着他年轻时代的容颜,而他的妻子因为在尘世里,已经是两鬓飞霜年华老去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整个胸腔都震动起来,它是那么简短,那么有力地说出了人处在时间和空间之中,确定是渺小的,有许多机缘巧遇正如同在数十年后相遇在冰河的夫妻。

‌‌“时间‌‌”和‌‌“空间‌‌”这两道为人生织锦的梭子,它们的穿梭来去竟如此的无情。

中国的民间童话里也时常描写这样的情景,有一个人在偶然的机缘下到了天上,或者游了龙宫,十几天以后他回到人间,发现人事全非,手足无措;因为‌‌“天上一日,世上一年‌‌”,他游玩了十数大,世上已过了十几年,十年的变化有多么大呢?它可以大到你回到故乡,却找不到自家的大门,认不得自己的亲人。

贺知章的《回乡偶书》里很能表达这种心情:‌‌“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数十年的离乡,甚至可以让主客易势呢!

佛家说‌‌“色相是幻,人间无常‌‌”实在是参透了时空的真实,让我们看清一朵蓓蕾很快的盛开,而不久它又要调落了。

古来中国的伟大小说,只要我们留心,它讲的几乎全有一个深刻的时空问题,《红楼梦》的花柳繁华温柔富贵,最后也走到时空的死角成水游传》的英雄豪杰重义轻生,最后下场凄凉;《三国演义》的大主题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与相的梦幻散灭;《镜花缘》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聊斋志异》是神鬼怪力,全是虚空;《西厢记》是情感的失散流离;《老残游记》更明显的道出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我们的文学作品里几乎无一例外的,说出了人处在时空里的渺小,可惜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深入探讨,否则一定会发现中国民间思想,对时空的递变有很敏感的触觉。西方有一句谚语:‌‌“你要永远快乐,只有向痛苦里去找。‌‌”正道出了时空和人生的矛盾,我们觉得快乐时,偏不能永远,留恋着不走的,永远远是那令人厌烦的东西——这就是在人生边缘上不时作弄我们的时间和空间。

柏拉图写过一首两行的短诗:你看着星么,我的星星?我愿为天空,得以无数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多么美的句子,多么美的小说来写人生,可惜我们不能是天空,不能是那永恒的星星,只有看着消逝的星星感伤的份。

有许多人回忆过去的快乐,恨不能与旧人重逢,恨不能年华停伫,事实上,却是天涯远隔,是韶光飞逝,即使真有一天与故人相会,心情也像在冰雪封冻的极地,不免被时空的箭射中而哀伤不已吧!日本近代诗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诗:

心里怀念着人,见了泽上的萤火,
也疑是从自己身体出来的梦游的魂。

我喜欢这首诗的意境,尤其‌‌“萤火‌‌”一喻,我们怀念的人何尝不是夏夜的萤火忽明忽灭、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转就远去了,连自己梦游的魂也赶不上,真是对时空无情极深的感伤了。

说到时空无边无尽的无情,它到终极会把一切善恶、美丑、雅俗、正邪、优劣都涤洗干净,再有情的人也丝毫无力挽救。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因此而捻颓丧、优柔不前呢?是不是就坐等着时空的变化呢?

我觉得大可不必,人的生命虽然渺小短暂,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自己小的心眼里来照见大的世界。

一扇晴窗,在面对时空的流变时飞进来春花,就有春花;飘进来萤火,就有萤火;传进秋声,就来了秋声;侵进冬寒,就有冬寒。闯进来情爱就有情爱,刺进来忧伤就有忧伤,一任什么事物到了我们的晴窗,都能让我们更真切的体验生命的深味。

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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