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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初澜”写文章

坐落在礼士胡同中段的“创办”,是国务院文化组文艺创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的简称,有北院南院之分,北院是于会泳、浩亮、刘庆棠办公的重地,非经允许不得入内。南院才是我们这个集体写作班子(笔名初澜、江天)的聚集之所。两院门对着门,北院的权贵从来不与我们这些普通工作人员直接接触,有什么吩咐,都由“创办”主任转达,某篇文章炮制出来,也由他送审,如再有什么指示也由他传递下来。

居住在这条胡同的百姓,就更不知“创办”是一座什么庙,里面供的哪路神仙了,但见崭新的轿车进进出出,嗅到的只是这些专车排出来的有害尾气。北院有放映室专供领导审查样片,观摩来自海外的过路片。这“过路片”的名称,至今我还不得确解,大概就是指那些群众不得接触的封资修毒草吧!我来自“五七”干校,当初在文艺黑线下的“裴多菲俱乐部”工作,记得对什么《早春二月》、《阿诗玛》、《舞台姐妹》等国产影片批判再批判,消毒再消毒,生怕流毒天下,贻害人民。现在倒好,红线专政之下,怎么连《网》、《冷酷的心》、《女人比男人更凶残》都不害怕了?难道革命已革掉了孔孟之道的“非礼勿视”,变成非礼可视了吗?

事到如今,这才若有所悟。原来一切特权的繁殖孳生,都来自绝对权力的垄断,是权力在运作过程中的再分配和延伸。一面搞所谓文革,一面欣赏过路片,搞一点什么内部观摩,就是绝对权力玩弄的小把戏。当然,在“创办”放映室看过路片的特权,我这“初澜”班子的人也不容问津。特权的结构看来是多层次、多侧面、多等级的。从外面看“创办”,它似乎俨然一个整体,但内中等级森严,礼法规范非常严格,未经召唤,从南院去北院,那是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随便跨入的。

礼士胡同的革命礼仪,当然会触动我的某些神经,产生一些困惑。要还原我在“创办”时的人生状态及其心态,最恰当的概括,莫过于“克己复礼”四个字了。说起来,这又是刻骨的反讽。当时“创办”的一个中心任务,不就是批孔老二的克己复礼吗,为什么我们自己倒来奉行“克己复礼”?要求大家克个人主义之己,以便当权者来复文化专制主义之礼。这才是对礼士胡同的“礼士”二字的新解。

专制主义的极权社会,是分裂人格,产生双重与多重人格的沃土。在“初澜”写作班子期间,我就这样陷入了严重的人格分裂而不能自拔,不能自救。那时,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在口头上笔头下,都必得秉承上意,充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传声筒,实际上却像一只应声虫,在瑟瑟秋风里嘟嘟囔囔地聒噪。

“初澜”的文章,暂且不论其红与黑,它往往会跳出人们的常识范围,自然也会跳出我本人的常识范围。而我,却正是此种文章的炮制者中的一员。这样的人格分裂表现,如今旧事重提,还真叫人难为情,万分羞愧。这里先以对于《园丁之歌》的批判为例。

这出湘剧高腔小戏,反映的是小学生的校园生活,肯定了作为小学老师的辛勤耕耘,这有什么不对呢?可那时“中央首长”正要抓一个修正主义教育黑线回潮的典型,这出小戏就撞在枪口上了。那时我的两个孩子,一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即便我自以为革命,总还不至于希望他们在学校荒废学业,也不希望他们的老师成天放羊,不教他们念书学文化。如果这样,我为什么还要将他们送去上学?这就是一个常识问题,也是为人父母者的人之常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可是在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将令之下,我这马前卒就得遵从将令,向前冲杀,决不允许所谓的园丁,以“五分加绵羊”的修正主义模式,毒害革命幼苗。于是《园丁之歌》罪名成立。作为“初澜”的成员,任务下来,我就只得克己,打消自己也在盼子成才,望子成龙的私心杂念。既然已经参与到此类革命大批判文章的炮制中来,而又不让自己的人格分裂,不昧着天良说话,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经过集体反复讨论,一再修改,由我执笔,以“初澜”署名的这篇文章就炮制出来了,在《人民日报》的显著位置发表,各省市的党报一律转载,并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全国播出。那铺天盖地的声浪,百姓们即便可以闭目塞听,充耳不闻,但教育界与文艺界的人却不能不予理睬,自然会有本单位的领导出面组织学习讨论,并且敦促每人发言表态。我这个隐于幕后的文章执笔者,事实上成了为虎作伥的帮凶,欠下了一笔孽债。

在“初澜”班子的数年间,作为文人,最使我深感羞辱,左右支绌的,应是在关于影片《创业》问题上的自我遭遇。正是这一经历,最足以显示当时一个文人的处境有多么无奈,多么艰难,多么为人所不齿。

那是在一个严寒的冬天,长春电影制片厂摄制的故事片《创业》停机了。“创办”指派一个三人小组,先去长影看看样片,回来再给领导写一份报告。因为这小组的其他两人是借调人员,就由我来牵头了。

长影厂来接站的厂办主任,与我有同窗之雅,彼此多年不见,相见甚欢。我们乘一辆吉普,径直开到厂区里的小白楼前,安排住下。这小白楼,在全国文艺界颇有名气,不少作家艺术家,都曾在这里住过,进行创作。反右派运动中,这里发生过小白楼事件,揪出一批右派分子,大都是影剧界的一些知名人士。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我今来此,自然要引以为训。

长影的领导,在宴请我们一行之后,接着就陪同我们看了《创业》。出我意料,这部片子拍得出色,让我大为感动。它歌颂了大庆的创业精神,以铁人王进喜为主要英雄人物的原型,在题材、主题、人物的方方面面都无可非议,理当称赞宣扬,鼓而呼之。那些激情燃烧的镜头,那些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结合的处理,一切都政治正确,横挑鼻子竖挑眼,我硬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我想,只要“工业学大庆”的方针不变,铁人王进喜的榜样不倒,这部影片就不会趴下。作这样的评估,应当万无一失。

在与长影领导和主创人员座谈的时候,我谈得十分动情,认为这部电影为时所需,对文艺革命可以添砖加瓦,有所贡献。会后,我们与编导和主要演员继续接触交流,他们谈到在大庆体验生活时的感受,谈到王进喜等英雄人物的榜样作用对自己的教育,这都符合演英雄,学英雄的要求,符合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大方向。一句话,我们这个小组一致认为影片歌颂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文艺革命的一个成果。

我们三人返回北京,立即写出书面报告,对这部影片提出了完全正面的评价。与此同时,长影厂将《创业》的样片正式送审,在于、浩、刘等人看过后,也持正面看法。“创办”领导于是向我布置,要我写推荐《创业》的评论,在影片发行时配合发表。这篇文章我写得顺手,通过领导审阅打印出来,只等“中央首长”看过影片,即可送交报社发表。

谁知风云突变,我们原先的那些评估全都错了。江青看过样片后勃然动怒,指斥这是歌颂刘少奇的修正主义路线,给被打倒的资产阶级司令部翻案招魂。

一天晚上,我正在家中吃饭,“创办”的一个行政人员,风风火火跑来,要我丢下饭碗,马上跟他回去。我们径直进入北院的小放映室,银幕上正放映《创业》,于、浩、刘一班人全都在场,我如坠五里雾中,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要再看一遍这部影片?但也有些不安,为什么要把我叫来陪看,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呢?

放完《创业》,接着又让我随领导进入小会议室,这才看清于、浩、刘的脸色很难看,他们并没有对影片本身再作讨论,提出任何看法,只谈怎样落实首长的指示。我于是才知道,原来《创业》闯了大祸,已被定为新冒出来的大毒草了。眼下的任务,只是如何进行批判消毒。他们布置下来,要立即在文艺界传达中央首长指示,雷厉风行,坚决贯彻。现时要“创办”评论组写出批判《创业》的文章,而这执笔的差事又派定了我,还要我参加罗织《创业》罪名的上报材料。这时,不会有任何人想到我在此之前曾对《创业》持完全肯定的看法,现在要转一百八十度,这样合适不合适,我本人会不会有什么难处,反正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一切无需多言。就这么简单,我便被裹挟进《创业》事件的漩涡中来了。

这时“初澜”班子的秀才们,已被全体动员,按照中央首长定的调门,挖空心思,只是为了硬挤出《创业》的坏水;捕风捉影,只为掏出《创业》的黑心。大家七拼八凑,东拉西扯,总算罗织出一份材料交差。而我还有一个主要的差事等着呢!这就是炮制批判《创业》的文章。这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我不是不明白,完成此事之日,即是自己给自己勾了个小花脸之时。在先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先写了赞扬《创业》的文章,现在又要我来写批判的文章,左右开弓,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怎么道理都在自己的手里呢!尽管我本人这种万分尴尬的情形不为外人所知,尽管我主观上先前怎样,后来如何,客观上反正左右不是人,成了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我多次叩问过自己的良心,要我老实回答,即便不幸而为文人,即便那时我真的自以为革命,也该讲一点革命的气节吧!既然我肯定过《创业》,如果错了,就该由自己认账,多多反省,总不该让我再来教训他人,俨然一副正生的装扮。这不是什么“常有理”的问题,而是强权对自身人格的践踏与凌辱。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常常为这不光彩的一页而懊恼。

正当我不顾人格与文格的分裂,炮制出一篇批《创业》的文稿时,客观情势又出现陡转。长影方面对批《创业》始终不服,一直在暗中抗争。他们竟有办法通过自己的关系和渠道,将有关情况向刚刚复出的邓小平反映上去,邓大人随即向毛泽东作了汇报。毛此时正准备调整一下文艺政策,便顾不得江青脸面,批示指出此片无大错,罪名竟有十条之多,太过分了,建议通过发行。《创业》的风波由此平息下来了,但我却留下一个耻辱的记录。

在批林批孔,批儒评法运动中,每当我拐进礼士胡同,转转悠悠,总不免窃笑。在这礼士胡同批“克己复礼”,矛头不也是冲着我们这些“士”来的吗,而“礼”之本身,却非但没有过时,反倒复了再复,发扬光大了。那时,我一边批判他人,一边也感到自身处境的危殆,一边气势汹汹,吓唬别人,一边也胆战心寒,自轻自贱。我有些意识到了,当自己走进礼士胡同中的“创办”,其实也就是让自己走进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一个“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作者吴启文是文革时期文化部写作班子“初澜”的成员。近年来反思过往,心存愧疚,文中所述都是他的亲身经历。)

《炎黄春秋》201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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