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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蜂人刘德成,无法再追花

23号,情势已经急转直下。刘德成发了一个朋友圈,说自己的蜜蜂中毒了。

在四川攀枝花繁蜂的徐仁柱看到后跟他聊了起来。那个晚上,刘德成告诉徐仁柱,从大年初三到现在,光是死去的蜜蜂,他就装了六七桶,都倒掉了,那是能装三四十斤水的大桶。‌‌“要疯了。‌‌”他向徐仁柱描述那些蜂子的惨状:‌‌“死得密密麻麻,都拖不出来。‌‌”

这是养蜂人刘德成第一年带着蜜蜂在云南过冬。

以前他常在老家四川西昌繁蜂,这里油菜花茂盛。但后来,很多人不种油菜,改栽葡萄,花少。他听蜂友说云南不错,就去了。

养蜂人追着各地的花期跑,叫转场。一旦来年春暖花开,带着176箱蜜蜂,刘德成将会离开云南易门,转场到第一站四川绵阳。二三月份,那里有大片的油菜花,比腰还高,黄灿灿,蜜蜂一涌进去,就看不到影子。

四月份,一路西行,从四川来到甘肃天水,追逐油菜花、洋槐花和苜蓿花。洋槐花开的满树,攒在枝头,洋槐花蜜也是养蜂人卖得最好的蜂蜜。

接着,会历经定西、白银、武威。赶最后一个花期时,他会回到天水,在地图上绕完一个椭圆形,十一月左右,就再启程去云南,繁育蜜蜂,等待来年的花期。

只是今年,这场迁徙被疫情切断。因为新冠肺炎,在云南易门的他遇到村子封路,不能带着蜜蜂及时转场,饲料糖也运不进来,蜜蜂只能采食已经被打上农药的油菜花,一层一层的工蜂死去。

这期间,蜂螨又爆发了。给蜜蜂治螨时,刘德成用药狠了,不止是工蜂,小蜜蜂也长不出来了,蜂场已经完全崩溃,损失十几万。

2月13日,45岁的刘德成在养蜂的帐篷里用一条麻绳结束生命。他原本的176箱蜜蜂,最后只合并成36个残弱的蜂群。

1

对刘德成来说,在云南易门,他原本要独自度过一个没有蜂蜜产出的时节。

前几年,刘德成的妻子还会跟着他一起去追花,后来,他的两个孩子大了,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得有人照顾,妻子在老家的超市找了一份临工,就刘德成一个人带着蜜蜂四处迁徙。

秋冬是蜂王产卵、大量培育越冬蜂的关键时期,年龄大、身体差的蜂王被淘汰,引入新的优质蜂王,培育出壮蜂。即便是到了云南,比四川西昌的花要繁盛一些,食物还是不够,一定要有充足的饲料糖,喂给蜜源并不多的蜂群,以便它们安全越冬。

越冬期,养蜂人的一天多是如此度过:早上天蒙蒙亮起床,把饭煮上,一箱箱检查蜜蜂。秋冬是蜂螨高发期,得时刻注意除螨。等到蜜蜂飞出去,才能坐下吃饭。傍晚六七点,太阳落山,气温下降,蜜蜂自己飞回来,就要给它们喂糖水。

虽然没有蜂蜜产出,但对刘德成来说,这几个月仍然是充满希望的——蜂群正在积蓄力量,孕育新一年采蜜的主力。

今年1月底,甘肃天水的李志荣还给刘德成打过一个电话,他称呼刘德成‌‌“师父‌‌”。‌‌“等你转场到了绵阳,我就开车上来看你,咱们两个,我的车,你的蜂,我的蜂,一起拉走,我跟你好好地学几年,今年我们大干一场。‌‌”刘德成在那头还是高兴的样子,他告诉李志荣,2月20号就要带着蜜蜂到四川绵阳去,到时候给他打电话。

但2月3号,情势已经急转直下。刘德成发了一个朋友圈,说自己的蜜蜂中毒了。在四川攀枝花繁蜂的徐仁柱看到后跟他聊了起来。那个晚上,刘德成告诉徐仁柱,从大年初三到现在,光是死去的蜜蜂,他就装了六七桶,都倒掉了,那是能装三四十斤水的大桶。

徐仁柱感同身受。因为肺炎疫情,春节假期结束后,攀枝花的农民们没能像往常一样出去打工,在田地打农药打的很勤快,蜜蜂中毒比往年都厉害,以前打开蜂箱厚厚的都是蜜蜂,现在几乎可以见底——工蜂都死了,中毒后,蜂王也几乎都不兴奋,繁育不了。

攀枝花待不下去,徐仁柱就想办法往新都去赶花期。他拿着健康通行证,去往年待过的地方落脚,跟村长说好了自己隔离14天后再出门。但第二天,以前熟悉的村民就找到他的帐篷里去,赶他走,不走就砸蜂箱。‌‌“我说我已经走投无路,他们也不放过。我没办法,又到处求朋友收留。‌‌”最后还是一个蜂农朋友,把他的蜜蜂放在自己的蜂场养着。

刘德成所在的易门县只比这些更严重。村子封路,路上都设了卡,他找不到车,饲料糖进不来,他也出不去,即便是真能出去了,四川那边也不接收。

‌‌“但是你的蜂子在长的嘛。‌‌”徐仁柱安慰刘德成,效果甚微。刘德成告诉他,‌‌“要疯了。‌‌”他向徐仁柱描述那些蜂子的惨状:‌‌“死得密密麻麻,都拖不出来。‌‌”

聊天戛然而止,除了说一下各自的损失,他们没什么办法,也无法彼此安慰。

就在刘德成走后的第三天,2月15日,相关部门印发《关于解决当前实际困难加快养殖业复工复产的紧急通知》。其中把蜜蜂运输包括进去了。有了这份文件,转场放蜂的出口才逐渐开始打开。

2

养蜂人的生活充满不确定。

如果一年风调雨顺,蜜蜂在蜜源地吃得满足,产蜜也多;如果雨水天多,或是遇上‌‌“倒春寒‌‌”这样的极端天气,蜜源植物就会减少流蜜量,也会影响蜜蜂外出行动。

以为这儿的花期有两个月,可能20天就开完了,天太热,花早早开了就落,采不上蜜,那又得赶紧转移到下一个地方。

每一年都像开一场‌‌“赌局‌‌”,赌能不能挣上钱。

这不是刘德成第一次输掉‌‌“赌局‌‌”。2018年4月,甘肃遭遇低温冻害,刘德成当时和其他养蜂人一道在这里赶花期,气温突降,花粉受损,蜜蜂无蜜可采。

采不上蜜,蜜蜂只能吃白糖,一袋100斤的白糖当时涨到快400块,一花期得喂10多袋,再后来,那大半年,走西北花线,几乎沿路都要一直喂白糖,入不敷出,赔了好几万。

除了靠天吃饭,还得能掌握这门手艺。很多养蜂人都得跟着师父跑上四五年,才能独自上路。得摸清蜜蜂的习性,得会给蜜蜂治病。蜜蜂最常见也最危险的疾病就是蜂螨。螨病严重的蜂群,新蜂不能健康出生,成年蜂大批死亡,蜂群迅速削弱。

蜜蜂长了螨虫是看不出来的。对养蜂人刘德成来说,在云南易门时,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检查蜂螨,把蜂箱的蜂巢脾(蜂巢脾是蜜蜂用蜂蜡修造的数千个巢房组成的)一个个提出来,看攀爬在上面的蜜蜂的翅膀,如果有蜜蜂的翅膀扭曲,被咬出一个洞,就是长了螨虫。

除螨,只能打药。螨虫药其实也是一种农药,打少了,蜂螨去不掉,打多了,就会把自己的蜂子毒死。因为每年蜂螨的情况不一样,只能自己估计药量,再熟练的蜂农有时候都会出错。

徐仁柱去年换了一种新的螨虫药,不晓得药性,打了一次没效果,还好转场后又补了一次,不然蜂子也会出大问题。

这一次,出错的是刘德成。在遭遇无法转场,蜜蜂中毒后,他的蜂群又因为治螨药打重了,成群地死,之前打开蜂箱还能看到活跃的蜜蜂,后来几乎看不到了。

过去一年里,生活的打击已经来得太频繁。

去年追花的时候,刘德成请了杨崇福帮忙。二月底,他们从四川西昌出发,去了绵阳追油菜花。杨崇福主要帮刘德成转场、做饭和照顾蜜蜂,一个月两千元,他觉得这工资太低了,别人都开三四千,五千的也有,他也问刘德成加过工资,刘德成说,‌‌“加不起来‌‌”。

杨崇福听了他的话,没再追问,他不想让中间介绍人为难,钱少些就少些。至于原因,他也能模糊猜到一些——他听说过刘德成家里人患病的消息。

去年七八月份的时候,刘德成的弟弟因为癌症去世,他把蜂场交给杨崇福看管,回去给弟弟办后事,半个多月后才回来。

刘德成到云南繁蜂后,还问过杨崇福要不要来帮忙。也是这次,刘德成才提起说,来年五月,等采了洋槐花之后,可能就把蜂子都卖了,回去照顾父亲——他父亲患了肾病,已经在做透析。

3

养蜂人刘德成,留下的痕迹并不多,外人只有在几个短视频里,才得以窥见他生活里的一些面貌。

在一个短视频平台上,刘德成超过半数的视频都是他在唱歌,戴着耳机,正对着屏幕,偶尔会边唱边转圈,可以看到他背后的帐篷、蜂箱,和空旷无物的四周。

在《朋友别哭》的前奏响起来时,刘德成不笑,嘴角没有弧度,踩着歌的节奏说:‌‌“养蜂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个帐篷,100多箱蜜蜂,四处流浪。‌‌”那是1月13号,他最后上传的一个视频。

路边,山里,村子外头,草原上,都是他的落脚点。这些年有了太阳能电板后,刘德成的帐篷晚上才有了灯,还可以给手机充电,也会带个小电视。

他喜欢唱歌,徐仁柱也喜欢。春节的时候,很多养蜂人不在家过年,也没有电视看,他们就在蜂友群里,自己搞联欢晚会,一个接一个地唱,唱《青藏高原》、《黄土高坡》、《牡丹之歌》,唱得好,有人会发红包。

日子是孤独又辛苦的。春夏里,得每天检查蜂箱,除了看有没有蜂螨,还要把多的琥珀色蜂蜜摇出来;秋冬时,在外头也难找水,找到了,得一趟趟挑水,给蜜蜂喂糖水,蜜蜂吃一顿就得耗一桶水,水用得快。碰上阴雨天,蜜蜂出不去,养蜂人就只能在帐篷里发愁,什么也做不了。

晚上,太阳能供电的灯泡‌‌“呜呜‌‌”作响,光线只能让人勉强看到帐篷里的东西,帐篷外头已经凉了,四周也只有蜜蜂的声音。有一年,徐仁柱就遇上大风雨,帐篷被刮跑了,不敢出去找,只用湿被子蒙住头,挨到天亮。

蜜蜂喜欢安静,附近除了要有大片花田,还要有清洁的水源。要避免离人群太近,免得蜜蜂蛰人引起矛盾。也不能和其它蜂场隔着太近,蜜蜂打起架来几分钟就能死一大片。所以,刘德成这样的养蜂人总住在偏僻的地方,很少能与人交流,只能唱歌,‌‌“再不张嘴,你都不会说话了。‌‌”徐仁柱解释说。

刘德成养的是意大利蜜蜂,是后来引进中国的一种西蜂。意蜂个头大,成群结队,喜欢成片的花田,不喜欢零散的花。如果挨着当地养中蜂(中华蜜蜂)的蜂场放,会惹麻烦,养中蜂的蜂农会找上门赶你走,觉得你家意蜂抢了我家中蜂的花粉。

他性子柔和,不愿与人起争执。有次,他的意蜂咬死了人家的一群中峰,对方让他赔钱,他很快答应,赔了三千。后来说起这件事,李志荣觉得赔多了,想帮他讨些回来,刘德成把他拦住了:‌‌“算了,不多,现在到人家村子这边放蜂,一个小事能惹个大事,咱们还要谋以后的生路。‌‌”

刘德成赔钱后的第三天,对方叫了几个当地养中蜂的蜂农找上门,逼着他搬走。李志荣要把他的蜜蜂拉到自己家去,但刘德成没答应,一直在旁边说:‌‌“可以,我可以搬走。‌‌”他让对方给他点时间,为蜜蜂找个新的去处。

他是个处处小心、愿意留下善意的人。村里的人来买蜂蜜,买一斤他送人家半斤。他跟李志荣说:‌‌“靠钱还是要靠大的,不能靠小的,咱们这么多的蜂,哪里扔不下半斤蜜?养蜂,就是吃的扔的,来的走的,你要看远一点。‌‌”

有次他的蜜蜂被邻村的人偷走三箱,他骑着车过去,跟人喝茶聊天,装作不经意看到蜂箱,说好像是他的,对方只说是自己捡的,他也没戳破,拿了两箱蜜蜂回去,另一箱留给了人家。

除去孤独和辛苦,‌‌“但养蜂也是真的自由‌‌”,这也是他们还愿意在这个行业里待着的原因。

徐仁柱说,有时候好几个地方都开花,自己就可以选一个风景好气候好自己也喜欢的地方去赶花期,‌‌“追着花期等于是追着春天,大部分时候我们都穿着春秋装在帐篷里,空气也很好,早晚都是凉凉的。‌‌”走到哪就认识新朋友,别的养蜂人或是本地朋友,会在草原上和大家一起吃饭、喝青稞酒。他和刘德成,就是前年在川西北的若尔盖草原追花时认识的。

现在,新都的花快开了,朋友的蜂已经开始采粉,徐仁柱的蜂还是只能用糖水养着,他每天都检查蜂王的情况,想从头繁殖蜂群。

去年养蜂的钱就是借的,他还没还清。今年一只蜂王80多块,要恢复蜂群,他得买几百只。但那天听到刘德成自杀的消息后,他一晚上没睡着,早上就联系老乡发起募捐,筹到2160元,他也捐了100块,都给了刘德成的妻子。

后来,徐仁柱想给自己募一点钱,希望能够用这钱买一些蜜蜂。但蜂友联盟的群主说,大家已经捐给了刘德成,还在弄湖北的捐款,群里就这些蜂农,没办法再给他募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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