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二妈做鞋

如今在海外,偶然也进百货公司。进百货公司,我大都会去卖鞋的柜台。到卖鞋的柜台,我一定会逐一翻看鞋内面上的制造产地。看见产地八九不离十都是“中国制造”,我就会拿眼瞅瞅周围正在试鞋的洋人。瞧见他们套上咱们中国造的鞋之后还果然显出几分阔绰的派头儿,这时候我就不免想起原先二妈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二妈是我小时候的街坊。她只要手上没活,便总会坐到当院的葡萄架下,乘着荫凉,撩起裤脚,在小腿肚子上搓麻线,或者铺开吃饭用的小饭桌,糊起做鞋底的袼褙,再不然就是把锥子在头发里篦一篦,然后一针一线地纳鞋底。手里一边干着活,嘴里还一边叹着气说:“脚上没鞋,人穷半截。”

小时候我听不出来其中的好歹,不知二妈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是赞叹呢,还是哀叹。但是我懂得,二妈非常看重鞋。

二妈有五个孩子,那么就要有五双鞋同时穿在儿女的脚上。尤其是在每年的正月初一,大清早上,二妈早早地就会给五个孩子收拾停当,在院子里站成一排,一水儿的藏蓝双面咔叽布外衣,脚下是五双崭新的灯芯绒布鞋,鞋底的侧边刷上去的白粉晃得耀眼。二妈这是领着儿女等着给公婆磕头拜年。

那时候已经是新社会,老礼儿都用不大上。二妈家原本一年中的礼数就剩下这么一丁点儿,但这大年礼,二妈是绝对不会省下的,只是简化了许多。她总是从椅子上拆下活动的椅子面儿,放到地上,嗵、嗵、嗵先给二爷和二奶奶磕仨响头,然后叫儿女照样做。孩子穿了新衣新鞋,喜不自胜,自然都会十分顺从。

在行礼之前,二妈一边等着公婆起身,一边还会叮嘱孩子们,鞋可千万别弄脏了,走道要高抬脚,别蹭地,鞋带也尽量甭系得太紧,免得磨穿了鞋扣眼儿,这样才能省鞋。

在这功夫,如果我的母亲隔窗看见二妈正在调理自家儿女的队伍,就会发一声长叹道:“瞧人家二妈,怎么就这么会操持。”话里话外总有一丝自愧弗如的遗憾。因为我家只有我一个孩子,但是过年也不一定能够保证穿上新衣新鞋。

二妈家并不富裕,或者可以说相当拮据。自从二大爷出事丢了差事以后,家里就靠二妈里里外外一个人打理。二妈在一家挑补绣的厂子里干活,这还是头二年大跃进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找着的工作,一个月三十多块钱,要养活公婆和五个孩子,隔三差五的还得给二大爷捎些日常用的东西去。

富日子差不多都是一样,穷日子却各有各的难处。现在言路开放,票证供应紧张年代的苦日子也允许大家敞开说了,可我的看法却又有所不同。我倒是觉得,那时候有好些人家是有了票证可还买不起东西,那比有钱没票的日子更要苦许多。我想二妈家就是这样。

那时候,大米白面都有限制,尤其是大米,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定量。我家是湖南人,没有大米是个大问题。当年普通大米一毛四分八一斤,棒子面一斤是一毛一。二妈就和我们家打商量,把大米让给我们家,我们家给她的回报是棒子面和大米的差价。我的父母有些不过意,但二妈说,这是互相帮助。

后来形势好了一些,买油饼可以不用粮票。二妈说那可是得多交二分钱,所以她还是不买,说是肚子里总没有油水,乍一吃太油的东西,肠子挂不住,容易拉稀,其实也就是香香嘴,臭臭屁股,不值。

二妈节俭,但并不吝啬。家里来客人总要好生招待。那回二妈拿着纳好的几双鞋底去鞋铺绱鞋,带了我去。回家的路上二妈拐进副食店,在糕点柜台前站了好一阵子,没有开口。后来总算下了决心说:“掌柜的,您说那最贱的饼干得多少钱一斤?”

人家指了指旁边一个大方匣子里烤得半拉生半拉熟的饼干说,这种动物饼干处理了,最便宜,一斤四毛三,糕点票收一半。大概二妈还是嫌贵,眼睛扫视着柜台里所有的容器,半天没搭腔。后来眼睛突然一亮,仿佛发现了什么,指着远处的一个箱子,赶紧对售货员说,那边那种黑的兴许更便宜吧?人家回头瞅了一眼,笑了说:“您别外行了,那是巧克力的,比动物饼干贵好些呢。”

二妈又不说话了,后来磨烦了好半天,二妈买的还是动物饼干。但只买半斤,付了两毛二。二妈在路上一直嘀咕,这回凭白无故地让副食店多赚走了半分钱。回到家之后,二妈让我给她再念念在外地大学读书的大儿子来的信,我这才知道原来是大哥有了个对象,这回路过北京,要来家里看看。

大哥的对象来家之后,除了吃了顿饭,动物饼干并没有动,因为姑娘知道各家都不容易。人家走后,二妈直后悔,说要是知道这是个懂事的孩子,这动物饼干就多余的买。

二妈象这样节俭的往事,不知有多少。但是节流总不如开源,这其中的道理二妈她也懂。家里换了两回盆底的搪瓷脸盆上就印着有“增产节约”四个大字,后来听人给她解释说这其中的辩证关系,二妈一再点头,知道光凭节约只是个权宜之计,非得增产才能够长治久安。其实原先二妈也不是没有想过法子,她曾经把院子里两棵葡萄架上的葡萄和院子西头高台上香椿树的香椿拿到西单街口摆摊儿去卖,但一来卖不出去多少钱,二来工商管理的一来,一罚钱就是好几块,所以二妈也就死了这条心。

后来二妈想出来增产开源的主意就是做鞋。因为一家五个孩子,四个大人,就打两块二毛钱一双鞋,这已经是很大的一笔开支。从此二妈下了班之后,一有闲功夫就动手做鞋,这几乎成了她的全部业余生活。如今在海外想起旧事,二妈做鞋的全部制作工艺流程细节我都仍然能够一一不忘,二妈与做鞋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已经浑然一体。

二妈当初就说过,她做衣服为什么一定选用双面的咔叽布,那是因为穿破了的衣服是做袼褙最主要的材料,双咔质地厚实,虽然买布的时候稍微贵一点,但一来做衣服也经穿,二来做鞋底还经磨,所以她里外里算过,还是买双面咔叽布值。

做鞋袼褙是做鞋的第一道工序。首先在两三尺见方的小饭桌上涂上浆糊,然后一层一层将洗干净了的破布粘上去。约莫有了七八层,就做成一份袼褙。晒干以后,照鞋样剪下,然后在周边沿口。这样的鞋片,用六七片一摞。最面上的一层袼褙不用旧布,而是用崭新的白五幅布,为的就是透着好看。当然,在鞋跟处还得插进去几片半截的袼褙垫高,这样做出的鞋有鞋跟,穿着才舒服。过后就可以开始纳鞋底了。

麻是从山货铺里买来的,买来之后先要用水泡,太粗要择细,粗皮的还要剔出去,因为不经磨,掺在里头耽误事。

纳鞋的时候,先把麻放在小腿肚子上搓成麻线,然后用锥子先锥出洞眼,再用针穿进麻线,最后把麻线绕在锥子把儿上,使劲勒紧,这就算完成一道针脚。整个鞋底要用这个办法细细密密全部纳满,一只鞋底总要纳上几百针罢。更讲究的,每两个针脚还可以互相交叉搭起来,这就是所谓的“梅花针”,更经穿,穿着也更舒服,当然针脚就得更加细密,也就更费事。二妈给二老爷子纳的鞋底有时就是这种纳法。

鞋面上,男鞋一般有四眼两排的鞋扣眼,为的是穿鞋带用。这要先在鞋面上用钢冲铆上空心的扣眼。女鞋是一字袢,那是要用针线锁出扣眼,不过到底简单些。这些活二妈都能自己干,叫孩子帮忙干她还不放心,弄得不好,前功尽弃不说,还糟践了东西。

起先二妈不会自己绱鞋,只好送到鞋铺去绱。绱鞋更吃功夫,得把鞋底的周长和鞋面的周长配合得天衣无缝,哪里抿进一些,哪里抻紧一些,凭的都是经验。绱鞋的时候,用锥子在鞋底和鞋面的结合处穿一个眼,然后要从两边对穿两根麻线,然后像纳鞋底一样,把线头绕在锥子把儿上,用力勒紧,这才算完成了一针,然后循环往复,一直要把整个鞋面的周边按这样的方法钉紧在鞋底上。最后,在绱好的鞋里还要塞进鞋楦头撑出鞋形来,这样一来显得好看,二来穿起来才会跟脚。交活儿之前,还要把鞋底侧边刷上一层白粉,显出新劲儿。

我曾经注意观察过,有经验的师傅干这件活儿也得要个把钟头,且不要说刚出徒的小伙计了。绱鞋的手工钱大约是一双四毛。

二妈后来还是嫌鞋铺绱鞋的工钱贵,于是开始学习绱鞋。不久又从晓市的旧货摊上买来一只钉鞋的支脚,开始自己钉鞋掌,用的是废自行车轮胎。起先她不会削胶皮,也不知道怎样钉鞋,于是就在街上看修鞋的鞋匠怎样干。二妈心灵手巧,没看几回也学会了把秋皮丁含在嘴里,再一颗颗吐出来放到鞋底胶皮上,钉上一排,然后用削胶皮刀顺着鞋边把多余的胶皮削掉。钉上胶皮的鞋底当然特别经磨,就是走道时沉了一点。

我也曾经得过二妈的两双鞋底。那次是我的父亲到武汉出差,给我和二妈的二小子国栋一人买了一双高腰黑皮鞋。二妈不知道怎么感谢,就送给我两双她亲手纳的鞋底作为回报。

鞋底上的针脚细细密密,一丝不苟,瓷实得很。母亲赞叹了好一回,舍不得做成鞋,再说她也不会做鞋面。后来还是二妈一再窜掇,母亲才把其中一双鞋底拿到鞋铺,请人家做了鞋面,再绱成一双鞋。可是我上脚没多久,鞋底就穿了洞。我是看过二妈怎么纳鞋底的,手指头都磨得老粗,关节处有的地方都勒破了,淌着血,我觉得这样的鞋穿在脚上实在也是暴殄天物,十分可惜,所以剩下的那一双鞋底一直收在柜子中,没有做成鞋。

最后一次见到二妈是在我和母亲七二年从外地回到北京之后,我们在沙滩老北大旧公主府的食堂后夹道里暂且安身。二妈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听说我们大难不死回到了京城,就和国栋一起来看我们。二妈随身送来一口袋米,总有三四十斤,让国栋扛着,另外还提溜着一小桶花生油,说是知道我们眼下困难,先应应急总还行。我知道过去二妈家大米都不舍得吃,如今却送给我们,心里挺不落忍,但是说实话,这可真是雪中送炭,我们正在为缺粮票而发愁呢。

我有好些年没见到二妈了,二妈也老了不少,但精神还好。我想起二妈当年做鞋的往事,就问二妈还做不做鞋。二妈说,如今眼神儿不济,手也没劲,已经不做了。孩子们都成了人,况且现在都时兴塑料底,纳的鞋底到底没有那么经磨。但是她说,她手上还攒着不少从穿坏的鞋上取下来的白塑料鞋底。要是看见孩子们哪双鞋的鞋底快要磨秃了,就从她收集的塑料鞋底上切下一小块儿来,再把火筷子在炉子上烧红了,给他粘补上。她说她的手艺现在练得比鞋铺的师傅还利落。说着就还朝我的鞋底上瞧,说我的脚大概有点偏,鞋跟儿靠外沿两边都磨薄了,其实也应该粘一块了,要不介再磨秃一点,鞋面就容易开线。看她说的那个内行劲儿,就跟眼下我的美国牙医一样,我的嘴巴刚张开一半,牙上的丁点毛病都逃不过他的眼去。后来二妈又感叹上了,说现在的白边懒汉好倒是好,就是大都配的红色儿鞋底,那是再生塑料,特别容易在脚掌处断裂,质量大不如原先的白塑料鞋底。看见二妈说话还是那么有条有理,精明过人,我就觉得她内心比外表年轻许多。

谁知道几年后二妈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不久就谢世了,说话到现在也有十多年了。我想,如今在京城,懂得从糊袼褙,铰鞋样,纳鞋底,绱鞋面全套制鞋工艺流程的妇女大约很不多见,二妈的这套手艺眼下已经成了内联升,或者步瀛斋那里师傅们的绝活。

现在很少有人再穿布鞋了。我在海外,只有一双手绱的尖口布鞋,那还是前年回京的时候在前门外大栅栏特意买的,而且只有在旧历正月初一,家里来了拜年的老朋友,我这才会配上中式衣褂正式穿一回这双布鞋。

平素我都是穿胶底皮面的西式鞋,而且一般都是选购百货公司里特意宣传的优质皮鞋,鞋帮和鞋底要选注塑胶合的,这样趟在雨雪泥地里才不会进水。尤其是鞋底,特别注意一定要买保证两万英里不断底,不穿帮的那一种。但就是穿这样的鞋,我也是尽量高抬脚,少蹭地,鞋带也尽量不系得太紧,免得磨穿了鞋扣眼儿。这些都是当初二妈立的规矩。

想起二妈,我就想起做鞋的不易。想起做鞋的不容易,所以就十分在意脚上的鞋。

二千零二年二月二十四日,二闲堂,波士顿。

关键词: 
栏目: 
首页重点发表: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