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与死神搏斗了四天,他累了,他走了

我太不甘心,太不甘心他用这种方式离开我。

他血氧掉到了31,我一遍遍叫‌‌“爸爸不要睡,不能睡‌‌”。他挣扎着张开双眼,努力地呼吸,但是越来越弱。最后的诀别就在眼前,我不停搓着他已经发乌的手,疯狂地喊他,他闭上了双眼进入深度昏迷。我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大口喘着气,心都要跳出来。无力地哭喊着,看着他的心率由102慢慢降为0,他的身体逐渐变僵硬。与死神搏斗了四天,他累了,他走了,我最爱的爸爸走了。死亡证明上写的是‌‌“疑似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五天前,1月22日,爸爸高烧几日不退,医生说情况在恶化、人快没了,明天要转到定点医院集中隔离治疗。这是我短短几天来,第二次接到病危通知书。病房里,我摸着父亲冰冷的手,心如刀割。母亲还在家里给父亲煮汤,我不知道如何跟她开口。

1月23日,父亲由协和医院统一安排到红十字会医院(十一医院)。等到差不多24日凌晨1点,才轮到他,同一晚转诊的协和病人有88名。转移过程中,父亲坐着轮椅到救护车上,中途推行了15分钟。伞遮不住,吹了风淋了雨,到十一医院又开始发烧。转诊结束后,路封了,去十一医院住院部只能从发热门诊走。凌晨2点钟,发热门诊都是人,还有人在那儿吐,我很害怕,快速地跑过。

父亲78岁了,平时身体很好,不抽烟不喝酒,特别注意保养,每天都会打拳锻炼。他退休前是厅级干部,今年1月6日,父亲依照待遇去协和医院做一周多的住院体检。查出了一些老年人慢性病,只需好好调养就好。结果出来,他让我不要有压力,说还能多陪我几年。没想到出院前的一天,他出门一趟,回医院就开始发烧。人算不如天算,父亲刚入院检查身体时还很有精神,到后来站都站不稳,吃不下东西,拿着碗的手不停地抖,我的心碎了又碎,偷偷哭了好多次。

我和父母的情感纽带很深,到现在我跟女儿还和他们住在一起,互相照顾。父亲帮我打理一切家庭琐事,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放心闯荡。我在外头奋斗的初衷,就是想让父母能生活得舒服一点。父亲原本是大学书记,除了忙公务,在家对我和母亲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大小事务都由他谋划,母亲无需操心。我和母亲都非常依赖他。

虽然长大后,跟父亲的沟通没有那么多了,但我能看得出来,他总想多了解我一些。他有时会坐在我身边问问我工作和在外遇到的事情,我却怕他担心,不会多说。没想到现在没有机会跟他说了。

第一次病危通知

第一次接到父亲的病危通知书是在1月20日,父亲连续发烧的第六天,各种抗病毒药都无效。医生看了父亲的肺部CT后,给我们下了病危通知书。母亲还在关心父亲有没有发烧,我还在关心父亲呼吸是否顺畅。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这个病会突然加速发展,接到病危通知书,打击太大了。我懵了几秒,心像刀绞一样,母亲也懵在那,拿着保温杯想往病房走,都走不动。医生好心提醒我们放下吃的就走,但他是我们最亲的人,我们怎么可能害怕?而且这个时候只有我和母亲能鼓励他。我们强压着悲伤的情绪,戴好口罩进到病房,不断安慰他:没事的,一定要吃东西,现在只有靠自己的抵抗力打败病魔。1月20日,父亲正在吃母亲带来的饭菜。尽管早上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我们没告诉他。父亲此时尚且精神。

那天下午从医院出来,我把头发全部剃光了。晚上送饭,我跟父亲说,我们一定要打赢这场仗!儿子现在开始什么事都不干,就陪你打这场仗!

父亲是坚强的,在生命的最后几天,一次又一次与死神搏斗。

发烧第十天

1月24日,转移到十一医院住院部的第二天,父亲做了新型肺炎核酸检测。他基本要靠吸氧才能舒服点,我们煮的小米粥他喝一点就喝不下了。十一医院住院部可能是刚腾空出来的,条件非常差,大约15平方米的病房,四个人一间,病人之间没有任何隔离措施,交叉感染风险很大。医院工作人员说没办法,条件有限。一层楼一个病区,一个病区只有一个医生两个护士,药品不足,刚开始用药量只有协和的三分之一。父亲长年有写日记的习惯,这天,是他最后一次写日记了。


转移到十一医院的第二天,正在用氧气面罩吸氧的父亲。

父亲有写日记的习惯,左边一页是他刚住院体检时写的,右边一页是他最后几篇日记,已然字迹潦草。

第一次病危

1月25日,转院的第三天。医院忽然要封锁隔离区,消毒48小时,不准任何人进出,说医护人员会照顾病人。我想到每个病区的医护人员根本不够,想到父亲一个人在病床上挣扎,非常生气,要不是别的病人家属拦着,差点就和封锁医院的人起了冲突。最后,我谎称自己是病人,药忘在了病房,才进了医院。直到父亲离世,我都没有从医院出来过。

这天,父亲情况更加糟糕,血氧降低到了70,无法下床,氧气面罩无法支持他的呼吸,医生再一次下了重症病危通知。跟医生沟通后,父亲用上了无创呼吸机。可是医院条件太差,从外面调来的呼吸机连面罩都不配套,护士想办法找别的面罩代替。代替面罩用绳子绑在脑袋上,还是漏气。

下午,父亲第一次走了趟鬼门关。在呼吸机100的纯氧供应下,父亲的血氧降低到70,呼吸非常急促。他突然很急迫地看着我,眼神充满了留恋和不舍。他用手指向我,想要拔掉面罩跟我说话。我也慌了,赶紧要他不要说话,但是他指着床头的抽屉,非常吃力地说‌‌“开‌‌”。

我马上打开抽屉,里面有个小本子,上面写着家里的日常事务安排,包括我女儿的食谱、什么证件在哪儿放着,父亲非常细心,都记录了下来。我哭着说我都知道了你放心,不要再说话了。这时血氧已经掉了,我赶紧去叫医生急救。医生护士来了一群,对父亲进行急救。我不停地叫爸爸不要睡,我和妈妈都需要你,我们爱你。我一边拼命按压那个漏气的氧气面罩,一边叫着,爸爸我不能失去你,我们说好一起战斗的。我父亲像是听到了我的哭泣和叫唤,奇迹出现了,血氧上升到80,生命体征平稳下来。

那天晚上我不停地按压那个漏气的面罩,想要保证供氧。到了早晨,血氧升到了90以上,我和父亲一起跟死神搏斗成功了,我很开心。

第二次病危

1月26日,父亲已经不能进食了,完全靠输液来维持生命,要在床上用尿壶小便。我拜托医生去找了个不漏气的原装呼吸面罩。血氧稳定在了90以上,我很开心,父亲的表情也很开心。因为死里逃生,我们重燃了希望。父亲都不放弃我凭什么放弃?我花了很大力气去买到了免疫球蛋白给父亲打,父亲很配合治疗。我在他眼里看到了勇敢和希望,我知道他舍不得我们,他想活下去。

到了夜里2点多,父亲又开始呼吸急促,我看到心率猛烈跳动在160、170、180。父亲有冠心病,应该是房颤,我赶紧找医生救命,父亲开始第二次闯鬼门关。医生用打针和用磅药来减轻心脏压力、降低心率,但效果很慢。父亲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随时要憋过气,非常难受。他用手指着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他想知道自己的瞳孔是不是放大了,我在旁边不停呼唤他深呼吸,放松,一定能闯过去。他用力地呼吸,心率再次平稳到了72。我们又一次战胜了死神。

最后的告别

我最怕就是晚上,担心又出什么意外。1月27日,供氧在半夜开始不足,纯氧由100减到51。父亲完全喘不过气,但是还是努力地呼吸,手指着让我去叫医生。我叫来了医生,医生说医院条件达不到,他也没办法,必须自己挺过去。我只好跟父亲不停地说,我们大口呼吸,一定要过去!终于,28日早上八点,供氧恢复到百分之百,我跟父亲说,我们又过了一关。

父亲打着呼吸机,非常干燥,嘴巴全部干裂。他要喝水,我用吸管喂到他嘴巴里,他非常着急地吸,都喷到了身上。那个急迫的样子让我好心碎,我从来没看过他这个样子,这是他的求生意志。

最后几天我基本没睡,一直盯着仪器数字,我感觉自己也快撑不住了,但只要他不放弃,我也不能。我父亲很心疼我,挣扎着用手势比划、又努力说了几句话。他说,你一定不能垮掉,你快去休息。我跟父亲说你快睡觉,我知道的。父亲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我的心里却充满了心酸。看着他越来越疲惫和虚弱,我很心疼很矛盾。

直觉告诉我时间不多了,我让孩子跟他打了个电话,要孩子说爷爷我爱你。父亲不能说话,听着我女儿的电话,脸上笑得很灿烂,在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嗯嗯‌‌”。父母相濡以沫52年,我不忍心,怕我妈难过担心,但这个时候我觉得应该让他们见见,就给他们开了个视频,我心里明白可能是最后一面。视频中我妈鼓励他,一直说加油、加油,父亲很疲惫地挥了挥手。

拖走火化

夜幕降临,他再一次房颤,这次心率到了240,已经是死亡心率了。我再次叫医生来推磅,医生还加了甘油。100的纯氧他都呼吸不了了,血氧掉下来,掉到70、60、50,他越来越难受,越来越不能呼吸,但他还是坚强地呼吸着求生,他不想离开我们。

血氧掉到了31,心率由102降到了0。与死神搏斗了四天的父亲累了,走了。

疫情之下,一个厅级退休干部最后的日子

通知殡仪馆来运,等了六个小时,直接拖走火化了。父亲住院期间,做了两次核酸检测,直到他离开,我们都没有收到检测结果。死亡证明上写的‌‌“死亡原因‌‌”是‌‌“疑似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不在统计数字里。

父亲的死亡证明。

在离开前两天,父亲挣扎着写了他掌握的银行账户信息、写了纸条拜托保险客户经理给我办理交接。还写了一页自传给我女儿,教育她要怎么做人,但不知为何,没有写完,父亲便撕成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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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写给保险客户经理的纸条,那句‌‌“很遗憾,今生无缘相见了!‌‌”让我很难过。

父亲一直想多陪伴我几年,没想到飞来横祸。他很爱干净,我很欣慰的是给他最后抹了个澡,换了内裤,让他干干净净地走了。母亲有心脏病,到现在我都不敢跟她说实话,她要是知道后心脏病发作,我们家就完了。我只敢说父亲还在ICU插管。

痛苦撕心裂肺,但是我还有照顾家人的责任,父亲一定希望我坚强。临别前,我剪了他的一撮头发和指甲,好好保留。我好想他,好想再见到他,好想再做他的儿子。

爸爸,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

父亲最后的日记(1月6日-1月24日):2020.1.6(一)雨今天上午入住协和医院保健楼6楼619房。血压120/60,心率60;随意餐后血糖8.0;江医生讲:可定或立普妥要用,防血管硬化。体重64kg。

2020.1.7(二)早血压150/80;空腹血糖6.7;早餐后5.6;中餐后6.0;晚餐后5.8;

2020.1.8(三)空腹5.4;早餐后6.5;中餐后5.9;晚餐后8.9;早血压140/65;

2020.1.9(四)空腹5.6;早餐后7.3;中餐后6.9。血糖平稳!检查肺支气管CT的结论:1、双肺底胸膜考虑间质性炎症可能;考虑增质硬结灶;2、主动脉和冠状动脉粥样硬化,升主动脉增宽4.3cm3、食管裂孔疝。

2020.1.10(五)血压130/70;此次入院检查项目有:1、抽血化验(空腹)2、肝胆脾胰、甲状腺、心脏、肾脏、输尿管、膀胱、双肾动脉、肾上腺、颈椎动脉、下肢动脉+深静脉、血管、颈/腹股沟、浅淋巴结、等项B超(空腹、憋尿)——保健x层3、心功能4、头部+颈椎磁共振外25、肺部CT6、心电监测C7、动态血压监护8、消化道钡餐(门诊-1楼)9、睡觉监测10、查血糖

2020.1.11(六)肾功能显像结果:①双肾血流灌注降低,肾小球滤过功能轻度受损;②双侧肾盂排泄欠通畅。孟医师讲:刚进入肾受损三期(共5期),要服药,但疗效甚微!血压130/65;孟医师讲:动态心电图记录,反复间断性房颤!即:心跳紊乱无力,影响射血功能,使血液滞留于心房,形成血栓!故要服抗凝药——拜瑞妥(停服阿斯匹灵)(利伐沙班片)。

2020.1.12(日)江医生查房:肾病进入中期,今后不要乱用药!周一王朝晖教授查房,看怎么用药!房颤无特效药,现是阵发性,不发时为‌‌“窦性‌‌”(正常)。血压130/70;

2020.1.13(一)今天上午,邱小琴打电话,告知我和丽芳都在住院,但未告她医院,叫她不来!脑部磁共振结果:①双侧大脑腔隙性脑梗死,脑白质疏松,脑萎缩;②脑动脉粥样硬化改变;右侧ICA CT起始段处微小突起,需鉴别于动脉圆锥与微小动脉瘤可能,也议必要时进一步CTA检查;③颈椎退行性变;④部分鼻窦炎;江医生讲:小突起目前为1.4mm,可以不管,到4mm才需治疗!目前不用再检查,可以观察有无变化,若变大为管瘤,怕破裂引起脑出血!

2020.1.14(二)血压138/70;钡餐结果:滑动性食管裂孔疝。眼科视野等稳定。

2020.1.15(三)今天丽芳出院,袁教授等都建议她再做冠造,我们说以后再说!前天回家,结果感冒、咳嗽,发烧37.7°/38.5°/37°/36.5°,再抽血做培养,消炎针。

2020.1.16(四)早上体温37°,正常;中午37.4°;晚上36.9°C

2020.1.17(五)早上体温37.4°C;中午37.4°C;下午37.2°C;晚37.5;下午5点打完吊针后,头有点晕!

2020.1.18(六)今早体温37.6°C;中午38.2°C;午间37.3°C;下午37.5°C;晚36.7°C;

2020.1.19(日)早上体温38.4°C;中午37.6°C;下午37.5°C;血压148/67;

2020.1.20(一)早血压136/63;早体温37.2°C;上午37.5°C;下午37.3°C;晚上37.3°C;

2020.1.21(二)早血压150/72;午血压158/70;晚血压150/70早体温37.2°C;午体温37.5°C;晚体温37.2°C2020.

1.22(三)早血压160/77;中血压147/67;晚血压144/69早体温37.2°C;中体温37°C;晚体温36.8°C2020.

1.23(四)早血压140/66;早体温36.8°C;近期武汉疫情严峻,计划昨天下午5:00-晚上9:00患者大转运——从各医院集中到市七家专业医院。协和对口转移到市红会,结果等到半夜十二点过后才冒雨进十一医院,在1206室21床!测血糖5.9,体温37.7°C,沛恩累又淋雨,我生怕他病倒了!

2020.1.24(五)早体温36.5°C;中37.3°C;晚37.2°C。

*注:日记写到1月24日为止。日记中的丽芳为沛恩母亲,邱小琴为沛恩婶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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