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吃个新鲜

不管是可以吃的,还是不能吃的,新鲜,总让人由衷地喜爱。它自带一种天然的活力,包含了稀有、珍贵、易逝,让人迷恋的风情万种。

入口之物,不论贵贱,凡新鲜,必有其独特的魅力。刚从树上摘下的水果,比冷库里存放的不知好吃多少倍。连亚当和夏娃都忍不住要吃,孙悟空也是,用法术定住了美艳的七仙女,什么事没干,只为摘桃,可见新鲜的诱惑有多大。

新鲜,其实简单直接。田野里刚刚饱满的麦穗,掐下来,用手搓掉皮,塞嘴里,就能嚼出一股清香。用火燎一下,更是美味,那种焦香,比咖啡的余味还浓郁。有一年,我去福建大田,在村里的小饭馆,吃过一次终身难忘的玉米,甜香的嘴巴都要化掉。玉米是从旁边地里掰出来现煮的,我想买些带走,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泥泞的玉米地里,却听当地人说,过一天,玉米就不是这个味道了。只得含恨拔腿而去,差点把鞋粘掉。

新鲜往往从春天开始。在我的记忆中,准确的说,是从香椿芽开始的,干枯了一冬的枝干,突然顶出几撮嫩绿,婴儿胎毛一般喜人。这时,只需像理发师一样,把它剪下来,小心翼翼,洗净,稍微撒上一点盐,阴凉处放上半晌,可以吃出大地回春的喜悦,若再点上几滴香油,绝对是春满人间了。当然,这是头茬香椿芽,二茬三茬就逊色一些,炒鸡蛋还可以,再往后,就只能多放盐,腌成咸菜,等夏天,剁碎拌凉面条了。

凉面条用新麦磨出的面,和已不新鲜的香椿、萝卜一起,也算吃个新鲜。只是,这种新鲜,在麻汁和蒜泥之间徘徊挣扎,让人隐隐咀嚼出一种青春已逝的惘然。

鱼虾在春天也格外新鲜。沿海地区,爬虾又肥又美,肉甜籽多,什么料都不用放,清蒸一下,味如海风拂面。内陆的湖泊、水塘里,小龙虾张牙舞爪地出来了,肉鲜的倔强,麻辣、油焖、蒜蓉都盖不住。长江三鲜,刀鱼,鲥鱼,河豚,也陆续迎来了最美味的时刻。生活在江阴的诗人庞培常在长江游泳,每游到江中间,他会喝口江水——水真肥。

庞培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他回忆自己小时候,每年春天,都有一周时间,家家户户门窗上挂着刀鱼,一座城市到处都能闻到刀鱼的鲜味。

那时,相对来说,长江刀鱼还没那么贵,到了季节,一网下去,能打半舱。不像现在,野生的几乎绝迹,只能咽着口水怀念了。

我吃过养殖的长江刀鱼,也好吃,肉脂交融,堪称鱼中之把子肉。庞培说过去有一种特别的做法:把刚打上来的刀鱼,放米饭上清蒸,等米饭熟了,刀鱼只剩一层刺,肉化在了米饭里。

长江三鲜里,我最爱鲥鱼。尽管张爱玲恨其多刺,但鲥鱼的新鲜能让我不嫌其烦。做鲥鱼不能去鳞,因其鳞下多脂,丰腴的新鲜,尽在鳞肉之间。《金瓶梅》中,刘太监曾送西门庆一条,西门庆不知此物珍贵,还是应伯爵告诉他:‌‌“江南此鱼以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里剔出来都是香的。‌‌”

鲥鱼和长江刀鱼一样,都是洄游鱼类。相比早春洄游到长江的刀鱼,鲥鱼是在春夏之交,从大海洄游到长江产卵。有一种传说,鲥鱼喜欢音乐,所以当年渔民在船头敲鼓,鲥鱼就会从水里往船上蹦,争先恐后,欢呼雀跃,哪怕落地即死。这样的场面即使有,如今也不可能看到,因为长江里的野生鲥鱼已经很少了。就像摇滚界的窦唯,在音乐中成了仙,早就远离了人间烟火。

河鲜不如江鲜,要做好,得费更大功夫。比如鲤鱼,很少有人清蒸,必须加以重重工序。济南小广寒做的不错,用的是二十年前从内蒙运来的高汤,据说这锅汤来时已有几十年历史,如今算得上百年老汤了。活鲤鱼买来,先放在泉水池子里养,等鱼把土腥气吐出,瘦了一圈,神清气爽了,再用高汤炖几个小时,加上几片老豆腐,一起咕嘟,到吃的时候,味道全入了鱼肉,连鱼刺都快炖软了,鲤鱼才能鲜得刻骨铭心。

河鲜里最鲜的其实不是鱼,而是蚌和螺蛳。董克平先生写过《吃鲜儿》,提到他每年春天,都要去江南,体验时令美味。比如扬州,立春时的河蚌最美味,柳绿花红,开始吃螺蛳……

我和董先生也是在春天的扬州认识的,但我并没吃过扬州的河蚌和螺蛳。我小时候,老家县城很少有人吃这两样,总觉得泥气太重。济南倒很流行螺蛳,方言称蛤蜊油子,用大酱炒,加辣椒,入味,是下酒好肴。清明时吃最好,螺蛳肉饱满紧实,正所谓‌‌“清明螺,大如鹅‌‌”,再往后就逊色些。这两年,以做小龙虾闻名于泉城的泺水居常做,不卖钱,随虾蟹一起送,虽显得身世卑微,却也深受喜爱。

对于河蚌,我是有误解的。读初一那年暑假,我去西关的水坑游泳,老觉得水下有东西胳脚,弯腰一摸,抓上来,是一个河蚌,黑色的壳,拳头大小,再抓,又一个河蚌,再抓……那天我抱了一大盆河蚌回家,感觉像抱回一堆元宝。但是后来,家里尝试了各种做法,又是辣炒,又是红烧,总做不好,剩下许多,白白死在了盆子里,被我倒掉了。

我对河蚌的误解,也许和县城的水坑有关系。那时,县城的水坑大多很脏,而且深浅不一,水况复杂,每年都有人会淹死。大人是禁止孩子们去水坑游泳的,但,每到夏天,很多水坑都是满满的人,有大人,也有很多孩子。性别都是统一的——全是男人。方圆半里都不会有女人进去,因为大部分男人都在裸泳,放眼望去,岸边站满了各种身材的男性裸体,胖瘦各异,长短不一。我们管游泳不叫游泳,叫洗澡,因为县城是没有游泳池的,县城人只去过澡堂,夏天的水坑就相当于冬天的澡堂,真有不少人带着肥皂和毛巾过去,搓一身肥皂泡。我倒没有带过,只是偶尔会带一个泡沫塑料板,从家里的电视机纸箱里拿的,抓着它,从岸边往里慢慢划水。

我并不怎么会游泳,只是喜欢浮在水里的感觉。酷热难耐的时候,并不清澈的水坑能给我带来身体的清凉。没有技术,所有的动作都像是挣扎;没有方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沉浮。我也从未到过水坑的最深处,据说那里下面有机井,漩涡会把人往下吸。只有水性最好的人才敢游过去,在那里踩水,骄傲地露出脑袋。

对那时的我来说,水坑,就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江河湖海,尽管混浊、凶险,但我愿意置身其中,比起远方未知的风浪,我曾以为水坑更安全,更长久。

对水坑里的我来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不管是可以吃的,还是不可以吃的,都那么新鲜,像八点二十的太阳,尽管从钟表看,时针和分针有些愁眉苦脸。

对世界来说,我也是新鲜的。新鲜到它不忍吞噬。

 

 

关键词: 
栏目: 
首页重点发表: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