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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病患旅馆”里的生老病死

在距西京医院不足一公里的城中村里,老乔(化名)开了一家病患旅店。

装修很简陋,三合板把这间120平米的民房隔成了四个小单间,每间2-3张床位,一个公用卫生间紧挨着客厅。客厅也是登记室,靠门处架一座破旧的小吧台,吧台上摆着满屏雪花的小电视,屋内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巴士消毒液味道,老乔就从书院门买来一张‌‌“室雅兰香‌‌”的横幅挂在正墙。

中午和老乔吃泡馍,尽管他已在加速往嘴里刨食,可手边的电话还是催促般骤然响起。

‌‌“喂……好,知道咧……我马上就去……‌‌”

挂完电话跟我歉意地笑,我连连点头,示意他先忙。老乔就将半碗泡馍扔下,转身去了医院。刚才的电话是同行给他找的‌‌“挂号‌‌”业务,帮病人排队挂一个号可以挣30块钱。

老乔现在满脑子都是赚钱,能腾出手来接的活,不管给多少他都愿意干。前两年他和我们几个跑水暖工程业务,由于年龄大(当时他已经50岁了),吃不消整天开车颠簸,只得另谋营生。辗转打听之下,就掏了六万块钱,在医院附近开了这么个专门接待病患的小旅店。

‌‌“成本不到一年就挣回来了。‌‌”老乔个头矮小,沧桑的面容上始终挂着咧嘴大笑,由于知根知底,他的生意对我并不做任何隐瞒。

现在,除了临时接‌‌“代挂号‌‌”的业务,老乔准备让老婆按照现在的模式,在东郊的唐都医院附近再开一家病患旅店,另外,西京医院这边,他打算搬迁到附近的单元楼里。

‌‌“现在人对居住环境要求高,当初我还想着看病的人都只图价格便宜,就弄得很简陋,没想到很多客人一看是民房,还没有独立卫生间,就转头走了。单元楼里的房间,环境好,床位少,但能卖上价,比这还不少挣。‌‌”

走在车水马龙的长乐路上,老乔胳膊一挥,让我看两旁密密麻麻的高楼矮屋,方圆两公里隐藏着上千家他这种‌‌“病患小旅店‌‌”。

2.

一个房间一晚上60,回头客50,如果长期包房,更便宜。老乔旅店的价格,比起街面上动辄一两百的酒店宾馆,能实惠不少,这就是他们的生存空间。

按老乔的算账,如果住满客人,一晚上刨去成本,他能净落200元。不过光有这点房费收入,显然不足以成为一个合格的‌‌“病患旅店‌‌”老板,和很多同行一样,老乔从一开始就积极探索衍生的生财之道,除过代办挂号,通过各种门道联系医院病床、预约专家,甚至寻找特种药品的购买渠道,都在老乔们的业务范围。

零零碎碎加起来,老乔每个月的收入能保证过万。累是累点,老乔最不怕的就是累,他最怕的是突击检查。

我看了看老乔的营业许可证,实打实办下来的没问题,而且这些小旅店在西安大大小小医院附近数不胜数,存在几十年了,相关部门也不可能不知道,只要不容纳嫖娼、赌博、吸毒,一般来说都不会有问题,另外绝对不能出安全事故,一旦有火灾或者住客死亡事件发生,那旅店就不可能再开了。

新客入住也是通过电话联系,他的旅店没有招牌,藏在城中村民房里,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找到,这一带专门有人沿街发招租小卡片,带来一个客户,老乔给领路人10块钱。

令他满意的是,每天下午7点前,他的小旅店总能住满。

3.

由于接触的客户大都是病患,见多了生老病死,老乔对生活的态度和以往渐渐有了不同。

只住一两晚的临时住客,顶多再和老乔有一些‌‌“代办咨询‌‌”的业务联系,此外就没有任何交往了。尽管整日和住客同处一室,老乔从不主动打探对方隐私。从租客们一张张愁容满面的神态中,他并没有庆幸自己尚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而是忧虑起自己的未来。

老乔已经年过半百,唯一的儿子又定居南方,当了半辈子农民,没什么积蓄,现在收入暂时看着尚为可观,可是对以后的夫妻两人养老,还远远看不到头,何况这个营生也不晓得哪天就被取缔了。

看着来来往往得了各种病的住客,病情的煎熬,手中高额的计费单,老乔叹息一声:‌‌“万一哪天我有个什么……嘿嘿‌‌”

老乔咧嘴笑着没往下说完,他不敢说。

唯一能做的,就是往开里看,老乔总是提醒自己把咧嘴大笑挂在脸上,展示着一个小人物的无力,以及顽强。

时间久了,老乔发现旅店的住客,相当一部分来自甘肃。而这些甘肃人来西京医院看病的目的,也让老乔咂摸出其中无奈的滋味。

甘肃的医疗条件总体来说,没有西安优质,再加上距离西安近,那边很多人有了重病就想到西安的西京医院看病,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西京医院本身医疗水平高超,治愈了不少疑难杂症,导致西京医院的名头在甘肃那边特别响亮。

老乔发现一些甘肃住客很奇怪,他们路途迢迢来西京医院看疑难杂症,却只挂个门诊让医生瞅一下,接下来的检查、医药、手术全不缴费跟进,只是在他便宜的小旅店住一晚上,第二天就打道回府了。

起初老乔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类似情况多了,他才知道其中的缘由:那些人家中贫穷,但好面子,拿着门诊的医疗单据,是用来回乡展示给村上人看的,证明自己有病来了趟西安的大医院,不是没钱治疗或者家人不管。

至于他们的病情最终怎样,老乔依然闭口不愿往下再说。

4.

‌‌“病患旅店‌‌”的长租客,主要以烧烫伤和放化疗患者为主。他们租老乔的床位,少则一个月,多则小半年。

渭南一个被诊断为脑死亡的中年患者,被儿子带到老乔的旅店住了快两个月,此前他们辗转各大医院,都没得到很好的疗效,这次又来到西京医院寻求希望。这对父子的情况,老乔通过多次闲聊知道得一清二楚。

两年前这位父亲攀上自家楼顶,去揭一块晒冬枣的篷布,为了安全,准备关掉隔墙电杆上的闸门,没想到电闸线路被邻居改过,他这一拉,瞬间被电了下来。

这位父亲被人救起后一直不省人事,儿子就带着父亲住上了医院,被诊断为脑死亡后,周围所有人都劝儿子放弃治疗,但儿子觉得父亲只有五十来岁,哪怕有一线希望也要救醒。于是放下所有事情,每天陪着昏迷的父亲在各大医院跑。

两年过去了,父亲的病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家里已经欠下三十万债务,亲朋好友都因为债务,和儿子反目成仇,儿子依然背着父亲,不懈地等待着父亲醒来的一天。

老乔问这个儿子,钱已经花光花尽了,接下来怎么办。

儿子执拗地说:要告,告邻居,告供电局,让他们为他父亲的遭遇负责!

老乔知道不应该参与进租客的私人事务,但看着和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为了父亲放弃了所有,生活只剩下治病救人的内容,还是忍不住为他感到惋惜,劝他‌‌“多考虑一下实际‌‌”。

另一个已经离世的租客,给老乔带来的影响是,他打算信佛。

那是一个老太太带着患癌症的女儿来西京医院看病,放疗期间就租住在老乔的旅店里。女儿被查出绝症后,女婿就不管不顾了,到最后只有年迈的老娘陪在身边。

老太太照顾女儿之余,嘴里一刻不停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起初老乔觉得可怜,后来忍不住问她,念这个管用嘛。

老太太便絮絮叨叨地跟他拉扯起来,其中一句话让老乔深以为然。老太太说,念佛既是给女儿念,也是给自己念,因为信佛首先要相信的是‌‌“无常‌‌”二字,只有接受世事无常的观念,女儿去世时,她才不至于太过悲伤。

‌‌“你听听,说得多好,啥都是无常。‌‌”

5.

不过老乔并没有佛系起来,依旧把挣钱当做最要紧的任务。

他让乡下的老婆来西安,手把手地教她对旅店进行日常经营管理,唐都医院那边的房子基本谈好了,是在单元楼里,环境和价格都比眼下这个店提高不少。

‌‌“争取一月挣两万,早点把我们老两口的养老钱攒出来。‌‌”老乔在十月的冷风中一边缩着脑袋抽烟,一边咧嘴大笑。

我从老乔的病患旅店出来,走几步就到了热闹的轻工市场,这里客商喧腾满目琳琅,和白色沉寂的旅店房间是完全迥异的两个世界,它们紧密相连却各成一体,使我产生了生命和生活的荒诞之感,而真正令我心中踏实下来的,是茫茫人海中和老乔一样终年辛勤奔波的谋生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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