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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根丑之死

陕西省凤翔县范家寨乡有个农民叫嵇根丑,与老母亲相依为命。根丑的运气不错,当兵很吃香的时候,根丑竟被选上当兵去了,不久还入了党,当了班长。现在他梦寐以求的是能当上排长。排长与班长虽差一级,却是军官与士兵的分界线。士兵服两个兜,一当上排长就能穿四个兜。四个兜是干部服,一当上干部,后半辈子就不愁了。

根丑是个老实人,老实人不可能升得太高。此后一次次提干的机会竟都从根丑眼皮底下溜走了,自己毫无办法。那些比他表现差的战友都提拔了,惟独他,年年受表扬,年年原地不动,还是班长,只有干活的份,没有提拔的命。根丑心里虽窝火,却不敢流露丝毫,惟恐得罪了那些掌握他命运的人。

1972年,根丑复员了。政府对复员军人有安置政策,可是三年过去了,没人安置根丑。那些比他复员晚的,因与大队干部沾亲带故,或因心眼灵活,靠手榴弹(酒)、炸药包(点心)和二十响(烟)之类开路,陆续都安排了。惟有根丑,依然战天斗地,奋斗在农业学大寨的第一线。

在根丑的村子里,一个劳动日的价值只合六分钱。当时陕西最便宜的羊群牌香烟,一盒九分钱,劳动一天还买不到一盒最便宜的香烟。当时国家实行统购统销,所有的粮食,留下口粮、种子和牲畜饲料,其余必须全部以极便宜的价格“卖”给国家,这叫统购。粮食被统购走以后,如果不够吃或发生灾荒,再由国家把粮食卖给农民,是为统销,又叫返销。统购指标按预先估计的产量下达,地方干部贪功,往往虚报产量,结果,年年先高统购,再吃返销粮。根丑一年的劳动所得,有时连买返销粮的钱都不够。有一年春节,想给老娘买半斤肉,可是没钱,根丑绝望透了。

从此根丑变了,爱发脾气,动不动就上火,故意找干部的茬。队长派工挑水抗旱,根丑一条扁担挑两个墨水瓶来了。队长当然来气:“根丑,你这叫抗旱?”根丑振振有词:“毛主席说了,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种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队长哭笑不得,无可奈何。

终于有一天,队长忍无可忍,大骂根丑。根丑也爆发了,抡起铁锨将队长打伤。

公安来了,把根丑带走,关进牢里。根丑认为,没什么大事,关几天就出来了。

提审时,牢房外高喊:“稽根丑,出来!”牢房内,根丑可嗓子吼起秦腔《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词:“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

最后,根丑没有判伤害罪,而被判破坏农业学大寨罪,刑期五年。宝鸡地区军分区政委兼宝鸡地区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知道了,发出指示:“这个案件不同一般。这家伙曲解毛主席语录,为自己的反动行为作掩护,污蔑大好形势,审讯时还说农民吃不饱,糟蹋样板戏中李玉和的形象,这是严重的现行反革命,我看要判处死刑。”

枪毙根丑那天,干部、社员奉命去县城观看公判大会。县城离我家十五里,参加大会给记半天工分,我去了。根丑被五花大绑,眼里充满愤怒,脸上写着不屈。

几十年过去了,许多事情都淡忘了,唯有根丑之死震撼至今。我对这个社会的质疑,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十二期,2011-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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