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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人格

我乡黄土高原上把那种恃强凌弱、横行乡里的地痞流氓称为黑皮。乡人一般不招惹这种人,见面客客气气,免得惹祸上身。万一被黑皮找上麻烦,绝大多数人都宁愿相信破财免灾,吃点亏完事。

过去黑皮人物并不多,往往几个村才产一个。如果黑皮实在无法无天,搅得相邻不得安生,族长或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老会站出来说话,把他叫来训斥一顿。多数黑皮聆听教训之后会有所收敛,也有个把不知天高地厚的黑皮,想与乡里传统权威较量,到头来十有八九要吃鞭子。四十年代有个黑皮,被乡村权威捆起来,吊在驴圈里用鞭子抽,又吊一天一夜,此黑皮后来改邪归正,金盆洗手。

实际上,做黑皮也占不了多少便宜。我们那里民风淳朴,妇孺尽知黑皮不是好东西。某人一旦被乡民认定是黑皮,就很少有人愿意同他打交道。也就是说,一旦背上黑皮的名声,就进入了良民不屑或不敢与之为伍的行列,类似于进入了乡村社会黑名单。如此一来,他可能在一些鸡毛蒜皮小事上沾点便宜,但在大事上乡亲们就都躲着他,不与往来,这个损失就大了。

但是后来历次政治运动催生许多乡村黑皮。政治运动之初,往往本分的农民都不积极,甚至抵触。黑皮则认为是个机会,就趁风起帆,成为主宰乡里的显赫人物。千百年来,乡亲们信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现在看来失灵了。一些人开始羡慕黑皮,黑皮的作人方式俨然成为一种立身处世的成功标本。如此一来,传统社会的是非之心垮掉了,横亘在黑皮与良民之间的道德感、羞耻心的边界线消失了。

狗崽曾经是我乡远近闻名的一个黑皮。这家伙从小坑蒙拐骗,脑子够用,惟独缺少良知。70年代,狗崽同生产队长老米为一点小事发生冲突,从此下决心把老米整下台。

当时收拾一个人,无非有三种理由:政治问题、经济问题和好色。干部们都有一个共识:“只要不站错队,装错钱,上错床,谁也拿我没办法。”老米作为生产队长,与政治不沾边,穷得丁当响,惟一可被钻的空子只剩女色了。老米在男女之事上很本分,也没任何把柄可抓。可是天下事难不倒黑皮,狗崽就动员自己的婆姨献身,准确说是献出名誉,作为攻击老米的炮弹。

再穷再贱的女人也不可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不过狗崽的婆姨有点特殊。当初狗崽恶名在外,找不到媳妇,一个亲戚可怜他,为他介绍了一个姑娘。后来姑娘的父母打听到狗崽是一个黑皮,想反悔,可是黑皮好沾不好甩。他先是好言相求未来的丈人丈母,不成又恶言相骂,最后发展到声称不给女儿就要同他未来的丈母娘睡觉,再不行就毁掉女方全家。女家实在经不住这样折腾,本来这女子自身也有残疾,个子还不到一米四,一直无人提婆家。如今碰上了如此不讲理的主儿,最后将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狗崽相信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女方过门后,两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一年后,婆姨服帖了,第一个孩子也出世了。狗崽用自己的方法稳定了家庭,成家立业了。如今狗崽动员老婆“献身”,已被狗崽的拳头征服了的残疾女人,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同意。

狗崽到公社、县上告状,说老米搞了他的婆姨。干部们都不信,心说老米怎么可能看上狗崽的残疾婆娘。再说,捉奸捉双,证据在哪里?没证据别乱说。狗崽说他有证据,证据就是他的鸡鸡特别小,而老米的非常大,现在他婆姨的那个地方变大了,他自己非常清楚,是老米给撑大的。狗崽反问干部:“谁愿意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那老米是我们村的一霸,我都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了,实在是欺负得人没办法了。”声泪俱下,弥天的冤屈。

对这种告状,干部没别的办法,只能按部就班,记录,转交,核实。你要不查,狗崽天天跟着你没完,弄不好还会追问你为什么包庇坏人。查的结果,自然是子虚乌有,但是一两回折腾,老米的名声可就毁了。没恶意的人把它当笑料,与老米有过节的则乐得添盐加醋。老米也曾想打上狗崽的门,但是,他诬告你没事,你若打他就有事了,说不定狗崽正乐呵呵地等着听你被拘留的消息呢。你还没动他,他可能倒在地上自己蹭掉一块皮,然后跟你搅和。摊上这种事,老米只有自认倒霉。

乡里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此后,大姑娘小媳妇见了老米,不由得就低头绕着走了。最后,无论上面的领导,还是周围的百姓,都越看老米越像那个偷斧子的人。狗崽的名声当然不会因此一天天好起来,然而老米的名声却的的确确因此一天天烂下去。不久,老米下台了,理由当然不是作风问题,但大家都知道,根子还是狗崽那档事。

现今人们可能不理解:老米怎么那么窝囊,不会反告狗崽诬告吗?问题是当时没有诬告罪,无论提告你什么,你只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老米下台,反而像坐实了谣传似的。老米只好尽量少出来走动,没事呆在家里生闷气。

后来狗崽当上了村长,凭着他的黑皮劲,他跟乡、县的不合理摊派顶牛,乡民挺拥护他。相当多的年轻人都佩服狗崽有本事,一些外出打工的,出门前还到狗崽家讨教怎样对付城里那些不讲理的人。狗崽在村里传经授徒了。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十二期,2011-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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