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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的孩子们已经成了父母

本就没有怎么经历过父母陪伴的孩子们,现在自己也成了父母。

对于城市居民来说,留守儿童似乎是个静止的概念。他们永远长不大,生活在偏远的农村山区,是社会动荡的因素,是被侮辱与被侵害的对象。

很少有人意识到,中国第一批留守儿童早已经不再是儿童。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2011年,有学者在农村调研中发现,在某些地区,一半以上的新生代留守儿童的父母儿时有过留守的经历。

‌‌“留守‌‌”会代际传递吗?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假以时日。不过,我们可以通过一些现象来推知答案。

比如说,哪种孩子最容易失踪?

第二代留守儿童已经出现

城市中产父母往往对丢孩子过度担忧,但实际上,他们的孩子并不处在危险的中心。

根据‌‌“宝贝回家‌‌”网站数据,在失踪儿童中,农村户籍占92.95%——几乎相当于全部;流动儿童和留守儿童加起来,又占其中的一多半。

其中超过7成的儿童在失踪时身边没有任何成年人陪同。在公共事件发生后,这些心大的家长经常受到网友的指责。

孩子离开视线五秒钟就紧张得要死的城市家长们,大概没办法理解‌‌“为人父母‌‌”这件事,在不同人心中的意义有多么不同。

中国的失踪儿童中,多数不是被拐卖的,而是自己走掉的。

不同来源的数据都显示,超过一半的失踪儿童属于离家出走,被拐卖的比例低于一成。10到14岁是儿童失踪的高峰,其中离家出走的占据了大部分;威胁更小孩子的主要因素则是走失、家庭纠纷和溺水。

将二者叠加,搜索‌‌“留守儿童离家出走‌‌”,可以看到极多触目惊心的个案:安徽13岁孩子半年出走7次;山西孩子出走误入高速险些被撞;重庆孩子怀揣三封家书出走,警察抓到时已经成了惯偷,等等等等。

媒体给出的出走动机也是五花八门,有的是寻找父母,有的是家庭矛盾,有的是自己外出谋生。还有的,就像那个出走7次的孩子,周围人将他的行动解释为‌‌“喜欢离家出走‌‌”。

在中文互联网上,‌‌“人贩子一律死刑‌‌”的论调甚嚣尘上。不过,按照这个逻辑,可能更应该被追责的是这些孩子的父母家人。

但父母们又该追责谁呢?他们自己也和孩子们一样无助。

让我们跟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算一笔留守儿童的帐。

1984年是中国粮食获得创纪录的大丰收的一年,产量从去年的3亿吨提升到4亿吨。同年,《关于农民进入集镇落户问题的通知》发布,农民可以进城打工了。

由于手续繁琐、‌‌“盲流‌‌”众多,在这一时期,最常与农民工联系起来的关键词是‌‌“清退‌‌”。

1982年,《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安徽十万多农民工返乡务农》,里面写了现在看来堪称魔幻的场景:干部带头清退自己安排的亲友,半年就劝回了10.24万人。

直到1989年,在北京‌‌“擅招农民工‌‌”还是被禁止的。当年,北京估计遣返了20到25万农民工,可见当时进城务工的队伍已经初具规模。

也就是说,中国第一代留守儿童出生在70年代后半到80年代初,在90年代长大成人。

如今,第一代留守儿童已经人近中年,中国的农民仍然没有摆脱进城打工的命运。除了少数能够通过教育改变命运之外,大多数一代留守儿童长大之后仍然需要靠打工为生。

2012年,有媒体对1200多名青年进城务工者进行了调查,发现这些人中,26%在童年时期父母都曾外出打工,32%有父母有一方外出打工。

也就是说,接近六成的打工者本身就是留守儿童。现在他们接近婚育年龄,又将带来新一批留守儿童。

本就没有怎么经历过父母陪伴的孩子们,现在自己也成了父母。

留守的代际传递

许多人认为,留守儿童是个‌‌“伪问题‌‌”。

这种观念的典型代表是中国青年报刊发的文章《理性是评论的力量》。作者写道:‌‌“我们这茬人打小就是留守儿童,很少跟爹妈在一起,因为他们都在忙工作,谁也没觉得有问题。‌‌”

且不论‌‌“爹妈忙工作,在幼儿园住了三个月‌‌”的孩子和真正的留守儿童是否有可比性,在作者的刻板印象中,留守儿童只不过是和父母分离而已。这种现象在城市儿童中也不少见,凭什么你就有资格哭惨了呢?

让我们仔细辨析这种观念。

首先,与直觉相反,许多留守儿童并不缺乏物质生活条件。

知乎上有个著名的问题,曾经被媒体广泛引用,叫‌‌“曾经的留守儿童长大后是什么状态?‌‌”

截至目前,这个问题共有721个回答,多数是已经长大的留守儿童回顾自己的成长历程。这些答案中的留守儿童们,生活状况大多并不贫困,吃穿不愁。

在中国农村家庭,每多一个人出去务工,这个家庭的留守成员人均收入可以增加3.8%到28.8%不等。并且,越富裕的农村家庭,家人出去打工对于留守成员的人均收入提升就越大。

也就是说,留守儿童的物质生活条件,比同样情况下父母都在家务农要好一些。他们的健康状况和生长发育水平也不比非留守的同龄人更差。

不过,看到不贫困就认为没问题,是打着理性的旗号罔顾事实,无视社会结构性因素在代际传递中的力量。

贵州毕节留守儿童自杀事件中,四兄妹居住的是独栋小楼,家里有50多斤腊肉,生活在当地不算贫困。不过,在自杀前,四个孩子的生活状态是如此虚无,以至于连续一个多月不与外界接触。

毕节曾是留守儿童新闻的高发区。2012年,5个孩子在垃圾箱里窒息死亡;2014年,一学校12名孩子被强奸;2015年,又有校长性侵6名留守女童。

然而,频发的事件并没有影响当地父母外出打工的热情。

毕节地理位置偏远,从90年代开始鼓励劳动力输出,到新闻事件高发的2010年左右,许多村落几乎家家都有人出门打工。

根据《新京报》记者陈杰的说法,事件中的孩子大多是二代留守儿童。与普通父母比起来,他们有留守经历、‌‌“心灵存在缺失‌‌”的父母对孩子更为淡漠。

留守父母会怎样影响二代留守的孩子?这种经验会不会代际传承?社会学在这方面的研究还远远不够。

现有的结论认为,有留守经历的父母虽然情感上更不情愿与孩子分离,但情感因素并不影响他们‌‌“让自己孩子留守还是流动‌‌”的决策。

并且,与自己的父辈相比,他们倾向于更早地离开孩子外出打工。

在‌‌“海淀妈妈‌‌”‌‌“顺义妈妈‌‌”带着孩子学奥数、学英语、学高尔夫、学马术的时候,在隔壁的中国,一群从留守到打工的青年人,能带给自己远方的孩子什么呢?

对他们而言,寒门难再出贵子并非一句空话。

在中国城乡二元结构不变的情况下,它似乎是个死结,也与贫富关系不大,并不是单独进行经济援助、靠捐钱捐物就能解决的。

每一个留守的孩子都不一样

留守儿童一向被当作问题儿童,被标签化、脸谱化,承载着城市对乡村的刻板想象。他们往往被认为更脆弱,更容易出现心理问题。

不过实际上,留守儿童的心理疾病,总体上而言,不比非留守儿童更‌‌“多‌‌”。

有学者汇总了国内诸多关于留守儿童心理状况的研究,进行了元分析。研究发现留守儿童在人际敏感、抑郁、焦虑、敌对等九个指标上,虽然都高于非留守儿童,但并没有统计上的显著差异。

既然如此,我们还有必要为留守儿童提供针对性的帮助吗?

这样思考的问题在于,它忽视了个体差异,将留守儿童静态地看待,当作一个同质的整体,从而生硬地得出结论:留守儿童要么是问题儿童,要么不是;要么需要帮助,要么不需要。

实际上,留守儿童是一个相当异质化的群体,具有共性也具有个性。

根据不同的统计口径,中国的留守儿童是一个900万至6000万人的庞大人群,来自东中西部,横跨婴儿到高中学段。

每个留守家庭遇到的问题也大不相同。诱拐遇害的章子欣来自千岛湖旅游区,而贵州毕节的悲剧全部是儿童自发或熟人作案。前者是熟人社会濒临解体的东部乡村,后者则是面临空心化的封闭社群。

这些社群中,每个个体的孩子需要的关心和帮助也大不相同。他们的问题不是一个数学题,而是一个语文题;他们不是静止的塑像,而是动态的、成长的一个个鲜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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