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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继平:真正连结香港人的,是痛苦

6 月中,身在美国的梁继平收到教授对硕士论文的评语:这是我任教以来,见过最好的硕论之一。

对一个专注学术发展的研究生而言,是不得了的成绩,但梁继平完全高兴不起来。虽说是研究公民社会、抗争与民主转型,但不过日日对住部电脑计数;准备答辩时,忍不住开直播,望着警察追打、围捕年轻人,除了流泪,已没其他情绪。

“好焦急想返香港,陪伴朋友、陪伴喺街头嘅抗争者。”

回到香港,随手执个口罩,瞓龙和,围警总,成为万千无面目抗争者之一,才彷彿找到最安然的位置—直到反送中运动第三人一跃而下那日。在辗压人民意志的立法会会议厅,梁继平除低口罩,高喊“我哋要赢,就一齐继续赢落去”,读出将运动从反送中转化至争取民主的宣言。

港大神科、名校博士生、29 年唯一A+…七一之后,TVB 口中的“暴徒”,变为香港社会最推崇的精英,往绩被翻出,不少人痛惜他为运动牺牲大好前途。

梁继平至今不敢看那段片,但也无悔当日的行动。

在没有面目的运动之中,一切都无从预测,但无一点是偶然。

精英

梁继平很抗拒“精英”二字。

他出身草根,住公屋,父亲为养家终日辛劳。小学日日打机却幸运派入英中,沉迷搞学生会中四才开窍读书,一不小心就考了入港大。

入读港大政治法学双学位,每日出入平行世界。港大开校服派对,同学清一色名校,只有他穿屋邨校服,难免困窘;捧着英文法律书回邨,却见小学同学流连食烟,已是金毛纹身古惑仔。

“身边人际遇咁唔同,你会问,点解会咁?”

梁继平自知幸运,从不以此为傲;港大盛产AO 与banker,他亦志不在此。成长于香港政治最活跃的年代,报过学民思潮,当上《学苑》总编,也幻想过走入立会做议员。他不享受目光,但喜辩论说理,一有机会在人前演说,立即上电,滔滔不绝;那份兴奋,是焕发灵魂之感。

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学术天赋:伞运日日落金钟冲,GPA 照样3.9。梁不是进攻型,最多拎盾,但他谅解勇武,不忿外界为何对那份压抑绝望无感。几年来派系争拗不断,众声喧哗中他一直想:公民社会如何才可正视自己的成长,不再经历分裂的痛?

伞后梁继平认定,走学术路最能为香港贡献,想赴美读博回港执教,幻想可以启迪新一代,週末搞沙龙写文,与自由主义者大战三百回合……但向师长请经时,却被告知:“你冇可能返香港教。”

那是梁振英点名《民族论》港独之后。

“如果做唔到最优秀嘅博士生,返香港就冇人请。”

他决定搏一舖。两年来每日十几个钟无间断苦读,想履历好到香港的大学除了政治因素无任何拒聘理由,克服政治“污点”。“冇得失败。读成点,直接影响我有冇得返香港。”

西雅图冬夜格外漫长,每日重覆机械生活,时时想起狱中的港大同窗梁天琦。想像他在承受的痛苦,然后问,自己究竟做紧咩?与香港、与政治隔绝,异离之感,如凝望深渊。

强忍孤独,做出成绩,眼看能为理想带来一线生机——

如果有一秒想到过这些、想到过自己,七一,梁继平也许就不会站上去。

事后他不好意思地承认,那确是“一时冲动”。冲动,却也必然。

言说

直播中,青年在议事厅除口罩高喊“香港人冇得再输”一幕,震撼全港;但熟悉其人者,只觉该来的,始终要来。

梁的女友当时不在现场。突然手机狂震,还没搞清事态,就有亲友来电,声泪俱下,着她把梁继平劝出来。

“佢话只得我劝到佢出嚟,但我唔认为我可以…”她对电话说:佢已经决定咗,我哋要相信佢。

影响一生的决定,只是几秒钟的事。

当夜梁继平随群众入立会,正为重夺人民议会而兴奋,但找到议事厅所在,群众已开始四散。“大家都唔知做紧咩,冇purpose、冇agenda …能量不断四围窜流,但冇办法凝聚。”

“暴力造成强烈嘅道德真空、强烈嘅meaninglessness,究竟个冲击为咩?”

唔可以就咁样完——耳边彷彿已听见和理非与勇武互相指责,内閧,像雨伞一样分崩离析…

那刻,他完全没想起甚麽暴动、冇书读、官司、流亡;只知道,如果当晚的行动以暴力宣洩画面结束,不只场运动、成个公民社会都会仆街。

唔可以就咁样完。

“历史嘅momentum 开始流逝紧…就觉得有份好大嘅burden,同一个好强嘅calling。”

他对身边好友说,我想讲啲嘢。好友没多言,直说,你去啦。

祈了个短祷,梁继平站上枱面,除低口罩,高举双手着示威者安静,开始发言。台下瞬即闪光灯不断。

“戴口罩啊手足!好多Cam!”

示威者围过来狂劝,但梁戴了几秒,又忍不住除下;戴住口罩真係好难讲嘢,而他是那麽喜欢演说的一个人。

没有心跳加速、没有肾上腺素暴升,他内心很平静。

“200 万人,190 万唔支持冲击,觉得搞死运动…我想morally appeal to 佢哋。是运动对我呼召:嗰刻,需要有人去reconcile 一种冇办法调和嘅嘢。”

即使那其实是一场误判。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过后,示威者用脚投票,和理非也没有进场……策略而言,梁只是又一个现场提出意见不被理会的on9 仔。望着议事厅走剩100、50、10 个人,记者多过示威者,他想,Oh,搏输咗,今舖要做历史尸骸啦。

结果,是破釜沉舟的勇气,缝合了“兄弟爬山”将要破裂的缝隙。

“某程度上,个运动俾我既误判改变咗,係一个美丽嘅错误…你话係咪历史嘅幽默。”

无名

既无领袖,自无法指望谁来挽救运动。除了自己。

议事厅内,无人知梁是民族论作者、A+神科博士生,一切标籤毫无意义;他只是芸芸勇武中,一个对分裂有切肤之痛的抗争者。

“你是运动一部份,运动所有成败得失,你冇办法切割、轻言边个领袖搞柒咗。场运动是collectively own 的,所有人都要一齐承担。”

每个人,都要将运动成败揹上身。亦因此,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开闢新路的空间与权利,不因身份与社运CV 而有别;任何人的言行,都可以影响运动走向。

众人皆无名,个体反而彰显。

“政权严刑峻法,逼出无面目、去中心化的运动,但亦令示威者能动性大爆发。”

梁继平想,这会否是民主的真正形态?

“民主在实践当中究竟係点?它是一个开放的过程,任何人都可发起initiative,并在效果不彰时修正;不是每个决定都要有好结果,但每个人的自由与尊严都得以展现。”

若不是运动特性如此,他大概也不会成为运动的脸孔。

梁继平性格像父亲,温和、隐忍。父亲出身基层、不喜政治,但梁因《学苑》风波频繁上镜,父子间磨擦渐生,从小融洽的关係,亦因政治变质。当时他视公共参与大于一切,与父亲日渐疏离亦无顾及。

七一过后,梁父不齿儿子的“暴徒”行径,离港前夜只搁下一句“做得出又点解要走?”

梁继平无言以对,跪地向父亲叩了两个响头。

痛苦

不能回港执教,学术对梁继平而言毫无意义;返美之后,他找不到动力读下去。

去留之间,不是没有挣扎。自己有得拣流…留学,其他抗争者却一个个被告暴动、受伤。

在离抗争现场很远很远的的地方,梁继平发现,自己与运动的连繫,只剩下这份对抗争者困苦的想像。

“嗰吓先谂通,真正连结香港人嘅,在语言、价值之外,係痛苦。”

梁继平习惯从知识中寻求力量。政哲学家鄂兰曾引言“Wherever you go,you will be a polis”:共同体不宥于地域,是人以行动与言说创出的空间。人的自由在于创造,创出无从预见的新事,才能打破历史宿命循环;但新生的过程,《圣经》以产难的阵痛来形容。

香港正在孕育一个全新的认同。“过往五年,和勇之间有个missing link,理论係说服唔到对方,必须经过阵痛与实践。”

想像他人痛苦,甘愿彼此分担,共同体才得以形成;而要参与、维繫共同体,靠的是不懈行动。

“痛苦反而令你活得更加真实:这份政治主体性,是对港人尊严的体认,是今次运动最深远的特质,亦将形塑未来的反抗。”

深渊一样的异离感,也可以行动克服。九月,梁继平赴华府参与《香港人权及民主法桉》游说。在不断讲述香港的过程中,再次感受到言说的愉悦。

他终究无法只做一个学术人。

但游说是另一套玩法。被问为何要冲击立会、示威为何变得暴力,梁就解释那是自衞、只对死物建筑,有自我克制。

实况早已生变。“你无法为暴力本身正名,只能为暴力开脱。”

回想七一,打动和理非民众的是所谓的“道德证成”吗?恐怕是以他牺牲前程为代价,才搏得群众信任,愿意理解冲击背后的绝望。

针对死物的暴力,尚且如此。

“当你真係用武力去压制、令人屈服…唔要道德证成,就永远无办法说服人、只能用力量去overpower人。”

“嗰啲就真係运动承载唔到嘅暴力。”

但他仍有信心。只要运动保持开放,自我修正能力会发挥作用,而修正的可能,往往无从预见。

正如当初无人估到爆入立法会都hold 到唔割。

“如果七一唔係咁发生会点?可能都唔会分裂。一切都轻于鸿毛重于泰山,有你唔一定得,但冇你一定唔得,所有人嘅贡献都係。”

“当每个人都摆低自我、功利,唔问自己付出有冇人记得,先係公民社会力量最大嘅时候。”

行动

离港一段时间,已觉得离抗争好远,无法掌握抗争者情绪。

但馀响未绝。某日在新闻见到自己名字,原来是有旧同学受七一触动,决意参选挑战乡黑。

不知读同一间小学的古惑仔,又有无去发梦?

精英高材生与基层蓝领,新移民与南亚裔,都是手足;口罩下真实的面貌,不是身份,而是人最根本的特质,有脆弱,也有勇敢、无私、志气。相见不相识,却因行动而成一体。

在行动中,人才真正自由;人性美好,只在公共领域得以展现。

梁家姐送了新电话给爸爸,内附《立场新闻》和连登;读到其他抗争者对“梁义士”的评价,梁父才对运动改观。想念儿子时,就按一个“齐上齐落”的sticker,万里重洋,送达梁继平的手机上。

站上枱面的几分钟,看似阴差阳错,却是梁继平人生至今的总和。“那是个moment of truth …积累25 年嘅知识、行动、经验、情感,一下就要抉择。”

或迟或早,每一个抗争者都要面对:当那一刻到来,你会如何行动?

“I am proud of myself that I seized the moment. I was born for it.”

(苹果X 立场,原刊于苹果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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