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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问你怎么才来?

受访人:牛玉凤,女,75岁,陕西省户县庞光镇兰正村人。逃荒前为甘肃省甘谷县安原乡候川沟村人。
时间:2013年9月14日。
录影长度:32分钟。
大饥荒饿亡者:牛润斗,男,40多岁,甘肃省甘谷县安原牛玉凤乡候川沟村人,饿亡。董凡俊,女,21岁,甘肃省甘谷县安原乡候川沟村人,饿亡。牛××,女,3岁,甘肃省甘谷县安原乡候川沟村人,饿亡。牛玉凤的女儿,5岁,甘肃省甘谷县安原乡候川沟村人,饿亡。

前记:9月,陕西农村正是收苞谷的时候,每个村子的路都晒着黄澄澄的苞谷,路很不好走。好不容易找到牛玉凤家,她正在炕上睡午觉。我说:“我妈也是甘肃逃荒过来的,我来看看逃荒过来的老姨。”老人说:“好得很,上炕来。”我就脱了鞋子,盘腿坐在炕上,面对面和老人交谈起来。没有想到,老人很健谈,声音宏亮,竹筒倒豆子般的说起过去的事情。

依:姨,你多大岁数了?

牛:我?七十五,我这个老汉比我大五岁,八十了。

依:你来陕西的时候多大了?

牛:我二十三四的样子。我是六一年来的,那来得人多,庞光阵镇来的人多。

依:你老家是甘肃哪个县?

牛:甘谷县。甘谷县安原乡,侯川沟村。现在好着哩……那阵子,可怜得很,我们姓牛,我叫个牛玉凤。我们那里有个上庄,有个下庄,我们就在上庄。就是为了混嘴过来的。

依:那时候正吃食堂吗?

牛:那年正吃食堂,哎呀,我还在食堂给人家烧汤着哩。到最后就散伙了,没有吃的了。没有东西做了,锅里没有啥下了。

依:那粮食呢?

牛:不知道,那时候就是那么个情况嘛。不在食堂吃还不行,自己吃还不行,我的爷,由不了你。砸门敲窗,翻箱倒柜,屋里一颗粮食都没有了,都收走了。地里的粮食都坏在地里了,烂在地里了,社员不敢往家里拿一点点。大炼钢铁,人拉人背,牲口拉,这是大脚的女人。脚小的女人,洋芋、谷子烂在地里,眼看着拿不回来,那是山区,脚小的走不动。路不好走,洋芋都冻坏了,都流开水了。还是不准拿回来一个。唉——!那个政策坏得很,甘肃那几年政策坏得很,我一辈子就不爱甘肃。

依:那食堂停了以后,怎么办?

牛:那就是自讨苦吃嘛,人家生产队给一点粮食,有面子的人家多给一点,没有面子的就给的少一点。一天给上个一两、二两,那不把人饿死完了。我娘家的村子小,我记得有一百七十个人,我来的那年七月,来人检查人口,只留下七十多个人了。连死带跑,就剩下七十多个人了。我娘家是甘谷县安原乡侯川沟大队。死的人不少。

依:人家干部也不给一点?

牛:不,不给,和土匪一样。

依:你们自己家有饿死的人吗?

牛:我们自己家,我看,有四个人都饿死了,我大、我嫂子,我嫂子的娃。

依:你大(土语:父亲)叫个什么名字?

牛:我大叫个牛润斗,小名我还不知道,咱年纪小。才四十多岁。牛润斗。

依:你大去世,你在身边吗?

牛:我在,我大是饿死了,饿死了,人睡在炕上,吃不上。就睡着,等着死,也不叫唤。解放以前,我大是学校的教书先生,是个长才居士,人封建得很,思想落后得很,从小到大都是念佛的人,善良得很,不偷人,不抢人。我大以前教的是私塾,解放以后,没有好事。就把一个大庙给拆了,附近的人都是到那里上庙念经。我大都是忌口念佛的人,不让你信佛还不说,把我大抓起来。最后把那个庙改了,改成学校了,让我大去教书,我大思想上通不过。那时候,一个月给我大二十块钱,我大心里还是不愿意,最后就不去学校了,不干了……。人家说我爸是迷信头子,封建迷信,不来庙里给娃们上课,就批评我爸。后来遭了个年景,那一年我嫂子也死了,我大就压力大得很。

依:你嫂子才多大吗?

牛:我嫂子才二十一,娃才三岁,她十九上生的娃。我嫂子是五九年,还年纪轻轻的就死了。我嫂叫个董凡俊,和我哥两口子关系好得很。

依:你嫂子是得病了吗?

牛:你不知道,那几天到哪里修水渠,就是洮河,水渠大得很。队上叫人去哩,我哥有病,不能去,就让我嫂子去顶替去。那个叫白岭渠,修河去,让我嫂子修河去。我嫂子去了半个月,拉肚子,人饿的,脸肿得多大。那阵子男女都叫去,我哥身体不好,去不了。我嫂子拉肚子,人干不成活了,人家水渠上的干部说:“那你做不成了,你回去。”她走到甘谷车站,走不动了,让人回来带话,让我哥去接。我哥第二天去了,借了一个推车,看见我嫂子睡在人家的房檐下面,人家那家人不敢让进门,说人瘦得不像样子了。那人说:“死在我家怎么办?”就给她铺了个烂旧毡,让我嫂子在房檐下睡了一个晚上。我哥去总算见了一面。我嫂子说:“你,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接我?”又问了一句:“屋里妈和娃好着没有?”就问了这么两句,我嫂子和我妈关系好得很。我哥说:“好着哩,妈和娃都好着哩。我把你扶起来,咱回家,回家。”我哥哥把她一扶,刚扶起来,“当!”一下子给摔下去了,她就一下子给咽了气了。人早就不行了,就等我哥来见了最后一面,说了一句话,就死了。就算是两口子见了最后一面。我哥可怜,把我哥伤心的,接婆娘去了,婆娘就死在他眼前了。我哥以后精神上就有病了,下一年又把娃死了,饿死了,才三岁个女娃。婆娘死了,娃死了。我哥给伤了心了,再不问媳妇了。谁说都不要,谁说都不要,再不娶媳妇了……到现在还是一个人过着。八十一了,还是一个人。我哥是个痴情的人,也是念过书的人,吃斋念佛的人。把心给伤了,如果来了人给他说媳妇,他就睡下不起来了。每天天黑了,我哥就点个灯,坐在炕上,唱着唱着,身子摇着唱着,就唱一个晚上,不找其他的女人。

依:他唱什么?

牛:哼哼唧唧不知道唱啥哩。正夜不睡觉,那人神经受刺激了。你想想,先是第一年十一月娃死了,第二年二月媳妇就走了,可怜得很,打击太重,再没有结婚。

依:你们那里饿死的人多吗?

牛:爷!从甘谷那边过来,在那个深沟里,都是人,用麦草裹起来的人。没有人给埋,看沟渠里麦草裹住的人多得很,这里几个,那里几个,满了,满了,人死了就扔到沟里了。

人饿得受不了,二十几天不见面,就吃那个草、野菜,就吃那个,我说把人饿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都饿疯了。

依:你们那里有没有人吃人的事情?

牛:有一个,有一个婆(土语:奶奶)把孙子杀着吃上了。儿子饿得跑出去找吃的去了,媳妇小娃在家里。那个下午,媳妇给婆婆说:“妈,我回娘家去,咱没有吃的,我回娘家找些吃的去。”媳妇回了娘家,那个晚上没有回来。天黑了,他婆把娃给杀着吃了。是个男娃,三岁了。三岁娃,有啥肉嘛?第二天,干部在门口喊叫着让干活去,进去问:“你弄啥哩?不做活去?”就看见案板上血呼呼的,干部问:“你媳妇哩?咋不见娃?”老婆子说:“媳妇回娘家去了,我把娃吃了。我把我娃吃了。”队长不相信,就说:“你胡说!胡说!”那个老婆子说:“真的,娃还在锅里呢。”队长把锅一揭开,娃的头还煮在锅里呢。

依:把这个人法办了吗?

牛:公家来人就把老婆子拉走了,把那个砍了娃的刀子,煮了娃的锅都拿走了。

依:这是哪一个乡?

牛:大庄乡,甘谷县大庄乡。那一天,公家来拉这个人,村里人都见了,最后就枪毙了,你杀人就是犯罪了,再饿杀人就犯罪了。杀人犯,有意杀人。人后来说也奇怪,一般杀了人的人都不承认,她就说在锅里哩,把人脑子饿出毛病了。把人饿疯了。他婆把自己孙娃吃了,老婆子小小的脚,饿糊涂了,饿糊涂了。她把娃抱到三岁了,不饿能下得了手?人都成了狼了嘛。老婆子也可怜,也可怜。人饿空了,走路走着就死了。

依:你看见死人吗?

牛:看见嘛,从路边走,往沟里一看,就是用麦草裹住扔掉的人,两头扎住,就扔了。人都瘦干了,扔了就扔了,山区,没有人管。有些沟有上百米深,人臭了都闻不着个味道了。人都瘦干了,还能臭吗?

依:那时候打粮食吗?

牛:打粮食哩,公家把人赶去炼铁,能干活的人不能在庄稼地里干活。在家的都是老人,脚小的,干不成活。年轻人到白岭渠,又是啥家渠,又是炼铁厂,劳力都调走了。有点粮食还拉走了,动弹不了的就往死里饿,没有点办法。那个时间,人就往死里饿,没有办法。如果有人给穿针引线,就跟上跑了,先逃活命。在屋里等死呀?那些小脚老婆子,就走不动,有人领也走不动。我就硬逃出来了。陇西、定西、通渭都是苦地方,饿死的人没有数。

依:你是怎么过来陕西的?

牛:我是遭了年景跑过来的。有一个女人,前一年的二月,从甘肃来这里住了一年,回去转娘家。就领我来了。

依:你那时候成家了吗?

牛:成了家了,家里饿的呆不住,只有走。出去逃个活命去。

依:那人家(注:丈夫)让你走?

牛:让走。那个婆娘回娘家,我说:“你把我领上走。”我有个娃,是个女娃,两岁了,我就领上来了。我把娃领来了陕西,后来他又领回去了……把娃后来也给糟蹋了。我二十三了,是人家的娃,人家领走了,回去了娃又死了。说回去给娃买了一包麻糖,把娃的喉咙给卡住了,把娃给没有了,娃都四岁、五岁了。人家领我来的,不然,我没有本事来。先领到那个婆娘家里,住了几天,有个人介绍到这里来。

依:甘肃那个男人怎么办?,没有叫你回去吗?

牛:离婚了,闹了半天,我是好马不吃回头草。他经常不在家,在外面要饭吃哩,那个家庭我呆不住。因此我才能走,年景不好,咱就走了,谁都顾不上谁了。到了六一年,咱给娘家去了信,他知道了,跑来陕西叫我回去,我说:“我不回去,回去弄啥?吃屎嘛?”我就没有回去,他就把娃领走了。他是按照我给娘家的信的地址找上来的。第二次,他又来了,要和我离婚,从甘肃开了介绍来,来就离婚了。来也好着哩,算是逃了活命了。

依:你到这个家情况怎么样?

牛:我这老汉叫个石银生,弟兄三个,只有两间房子,可怜的很,二十七了,还没有媳妇,穷得没有人跟。我来,说比我大两岁,实际上大四岁。那不要紧,咱不嫌弃,就是家穷,人好着哩。我说,咱甘肃女人到这里来就是收拾烂货,找不好的,人家条件好的还不要咱。看不上咱。我来了找了个穷鬼,还要给老二、老三娶媳妇,咱是老大,老大就是大。给老二娶了个高价媳妇,要一千块钱。借帐,慢慢还。我就给人家还了六百元的账,那时候的六百元多值钱?……家里的老人还一直害怕我走,以后有兄弟媳妇了,就分开家,自己过自己的,两间房子分了半边房,我就说人是一口气。我要了三个娃,一个女子,两个男娃子。我来那几年可怜得很,咱是个离乡人,把苦吃多了,少吃没喝,要啥没有啥。我就要和别人过的一样,我成天纺线织布,我来才学着纺线织布,我织布还快得很。我没有黑明的织布,哎呀,我的爷,把苦受多了。都好几年了,我这老汉到山里背木头,背椽,就盖了两间房子。账务还完,日子还没有过,娃长大了,要娶媳妇了……。我来了陕西,就把我的小兄弟弄到陕西来了,我就心疼我这个兄弟,再没有管我哥。有吃的有穿的,都给我兄弟。我兄弟结了婚,有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子。这里有厂子,在厂里干,后来修车,做生意,就在户县买了房子。就是我哥还在甘肃,就独个过着,给人算命,到处走,混一口饭吃上。就是我哥一个人在那里,受可怜。

后记:再听录音的时候,我听出来一个细节,牛玉凤说:“我嫂子在人家家的房檐下睡了一个晚上,人家不敢让她进门。”让我心疼、难过极了。嫂子只有二十一岁,是一个年青的妻子,一个刚有娃娃的母亲,可是她死了,累死了,饿死了,病死了。

“你怎么才来接我?”那一夜,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没有人知道。五十多年了,她的丈夫用一辈子的独身不娶回答这个问题。

《记忆》2015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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