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这辈子没胆做的事,这阵子全做了

周日(9/1)下午4时,所有通往机场的交通停顿。我从东涌站开始徒步往机场,有热心人士指点:‌‌“走路大概一小时‌‌”。起步时有点迷失找不到路,很快就看到人潮就跟着走,最有趣的是,人潮是向我相反方向走的。而且越走越多人,最初估计是几百,后来变逾千。跟随他们的记者们跟我解释:‌‌“他们是潮水式的走,走近机场,听闻警察清场,又走回来路,来来回回的,堵塞交通‌‌”。

想起围城那句话:‌‌“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我作为一个记者,拼命想到达机场,然而真正的现场,原来在通往机场的公路上。

示威者筑起路障,放在5公里的机场路上,也可以看到大量私家车塞在中间,司机都是向应运动,慢驶堵塞交通。

老东涌人发短讯过来:‌‌“东涌其实是最危险的地方‌‌”,走在路上,就会明白。通往机场只一条路,离开也只这条路。和市区其他冲突现场比较,这里开扬得像一片沙漠,没有小巷横街商场提供逃路。这群人,走进来,明知有可能被一网成擒。

越走,人潮越挤,男女老幼,有带着小折椅坐在马路边的婆婆、有穿着丝质长裙的女子、有中年夫妻来。走过天桥底,‌‌“五大诉求、缺一不可‌‌”的口号震天。这里是不毛之地,喊起来,只有自己听到,自我壮胆。是什么,让这班人出来?肯定831太子站警察进入车厢挥棍事件有影响。不少人告诉我,彻夜难眠。心中的怒气,让他们没再想太多,又再走出来。

混在其中,有拖着巨型行李的澳洲旅客,有从欧洲飞了十几小时回港的香港教授,有拖着大包小包的外佣,有在机场下班的食店员工,有穿高跟鞋的空中小姐,也有制服笔挺的飞机师,人人都拖着行李艰苦前行。有人赞扬示威者有礼貌,即使自己受苦也体谅,但也有人脸色很难看,对示威者行动不表示认同,只肯吐出‌‌“不想讲,唉‌‌”的回应。

那幅画面超现实,气氛奇异,空旷的公路上,在三号风球下刮起了阵阵怪风,层次分明的雨云压顶,千人步行,各有筹谋。越走近机场,可听到隆隆的飞机声传来,举头可见雪白的机肚,飞机依然在升降。我经常出外旅行公干,从没从这个角度,看过熟悉的机场。

下午5时许,黑衣人游走的公路旁,一个铁丝网之隔,清楚见到20辆警车移动,百位防暴警下车列阵。黑衣人看着警察,也没有说什么。有人安抚:‌‌“他们在里面,干不了什么。‌‌”

然而十分钟之后,第一批防暴警察就出现在公路,向前推进,他们先行清扫路障。黑衣人群闻风已经后退,然而两个戴口罩的少年,依依不舍,上前拍摄,担当哨兵的角色。一对中年男女劝喻他们:‌‌“快点走吧,别被警察看到。‌‌”

后退的少年,告诉我:‌‌“东涌在抓人‌‌”。这消息后来证实是误传,但当我徒步回到东涌,百位人龙已经在东涌码头排队。同一时间手机传来消息。‌‌“因为东涌港铁站的设施被破坏,东涌铁路站封站‌‌”。虽然封港铁站不是未发生过,但这消息,这天影响异常巨大,如同噩耗。

东涌位处偏远离岛,距离市区廿多公里,铁路停驶,意味千计示威者,滞留孤岛。我记得是晚上6时,天开始黑,头上看到一架盘旋的直升机。直升机是令人感到心寒的事情。就是一天之前,港岛才第一次出现在示威区不断盘旋的直升机,警方在金钟清场行动前,一直有直升机在上空盘旋,很可能是高空观察示威者移动路线,部署下一波行动。警方有大量资源,示威者只有路面的哨兵,人传人告诉他们的‌‌“手足‌‌”如何撤退。

直升机出现,预言着警方正收集情报,部署行动。千位示威者,无处可逃。有人说,不如爬山,大东山,是香港其中一座最高的山。有人说,走往水乡大澳,也有人上了大澳的巴士,发现大澳已没船离开,有人转巴士往梅窝。

15岁的AMY,终于登上了通往中环的快速船上,以为松了一气,距离泊岸20分钟。船上有人大嗌:‌‌“中环码头有防暴警察呀!‌‌”小女孩回忆到,当时她害怕得浑身打冷颤。

‌‌“我一直在运动中站得很后,这一次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有机会被捕。‌‌”船上的人不断商讨如何应对,在手机删掉通讯软件程式,构思如何向查问警员解释到梅窝的原因,到洗手间换掉衣服,连一件她和一位好同学一起购买的心爱‌‌“情侣款式‌‌”黑衣服也逼不得已放弃,其他人又把口罩等防护装备丢掉在船上。(后来警方也把垃圾袋拿走)。

船泊岸后,AMY被警察放行,她说,警察只是检查年轻男子的行李,被抄下身份证也被拍摄样子,但过程对她来说,颇惊吓。

陆路呢,又是另一个惊心动魄的过程。风球下,大风夹杂大雨,有人竟决定徒步走上高速公路,行路回市区。这不仅是体能上的挑战,更严峻的问题是,公路只有一条,进出均此一途,警察可以在公路上大举拘捕。早阵子,我就曾在观塘和黄大仙目睹过防暴警进入公路,穿插奔走于移动的汽车之间,并在车隙之间追捕示威者,司机们也看傻了眼。

如今大批人士如此走上公路,只要警方决定如此法拘捕,示威者也没有躲避之处。然而不知道是否因为公路异常挤塞,还是有其他原因,让警察打消这个念头。(警车也要考虑到场和离开的情况?)

晚上8时,我决定离开东涌,刚下起大雨,我听闻还有极少量巴士复开,但我先尝试找义载车子。我找了一会,终于在一个回旋处看到几架车子,第一架车是男司机,我再看看第二架车,看到司机是个女的。今天早上,特意从台湾来港采访运动的记者很好奇的问我:‌‌“你怎样找到义载?‌‌”我答:‌‌“眼神‌‌”。

那位女司机的眼神,在大雨中与我遇上。我当时穿着记者的反光衣,她摇下车窗问,要车吗?我答,要,只要把我送到市区就可以。我坐在司机位旁。谈两句,十分投契,没想过,这个偶遇如此美好,原来女司机就住在我的隔壁。

女司机说,这个晚上她塞了一个小时的车,出来‌‌“接仔放学‌‌”(义载),等了好久,也没人上车。始终掌握不到把车驶到那里才找到需要的人。后来我和她在大雨中的巴士站,再接了另一个记者,和几个陌生人,就这样,离开东涌。

没想过,本来短短20分钟的车程,一塞就塞了3小时。整个北大屿山公路,因为有人徒步行走,因为有巴士要调动,因为港铁关站,塞得水泄不动,车龙像蚂蚁一像慢慢蠕动。我看到旁边的巴士塞满人,站或坐在玻璃门上打瞌睡;有塞满行李箱的机场巴士,可怜的旅客们,有些是老年人,也塞在这条公路上。

有一些奇异的画面,公路上有像牌坊的指示路牌,距离地面非常之高。竟然也有人爬上去留下涂鸦。有人在港珠澳大桥的指示牌的‌‌“珠海、澳门‌‌”的前后涂上了‌‌“光复、革命‌‌”的字眼。

时间一分一秒过,幻想中的警察大抓捕没有发生,反而是一幕一幕感人画面。义载车队前仆后继来接人离开东涌,有人笑说是港版‌‌“Dunkirk敦克尔克大撤退‌‌”。当时我立即告诉身旁的义载女司机,她不明白,原来她没有看过这套电影,也不熟欧洲二战历史。

女司机原来已经是两子的妈妈,子女仍然年幼,未够十岁。是什么让这个妈妈于晚上丢下子女,一个人开车出来接陌生人回家。她淡淡然说,子女由丈夫看顾,而且星期一要上学,已经睡觉了。她有点自信地说:‌‌“我开车技巧不错嘛‌‌”。她解释到,整场运动,她自己没胆子上前线,开车接送年轻人安全回家是她可以做到的事。‌‌“我一生人也没有做过类似的事,这阵子全做了。‌‌”

有美国记者千辛万苦找到另一部计程车从机场回市区,最后埋单计数800元(约台币3200元),天价计程车交易,昨天在北大屿山出现了一宗又一宗。我坐了这程车,安全、舒服、而且完全免费。然而这不是钱可是买得到。下车的时候,女司机温馨地问大家,塞了3小时,要不要去洗手间?要不要吃一点东西?车内各人都感激不尽,表示没有需要。

整程车,我很不好意思,采访了整天,我嗅到自己身上发出的酸臭汗味。而女司机的车子,簇新的皮沙化,让我们这群陌生人登上她的车,护送我们足足3个小时,一点怨气也没有。香港人,在这个夏天展现出来的面貎,一次又一次让人刮目相看。

作者简介_谭蕙芸

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明报.星期日生活》副刊人物专访、长篇文章作者,曾于《明报》及有线新闻任职记者。曾经获得由国际特赦组织香港分会、香港外国记者会及香港记者协会联合举办的人权新闻奖‌‌“报章特写大奖‌‌”、‌‌“评论和分析大奖‌‌”。一面书写大块文章,一面在大学教授新闻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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