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千里之外的父母,听不见留守孩子的哭声

一位留守题材纪录片导演在摄像机后询问几个六七岁的孩子:

‌‌“你的梦想是什么?‌‌”

‌‌“打工。‌‌”

‌‌“为什么?‌‌”

‌‌“打工就有钱。‌‌”

外出打工是中国经济不发达地区青壮年获得收入的主要路径。为了给孩子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年轻父母们在工厂流水线上争分夺秒地挣钱,他们将孩子丢给老人照顾,而和父母双亲分离的孩子,被称为留守儿童。据统计,目前中国有695万孩子在农村留守,也就是说,父母双方都不在这些孩子身边。其中,四川、安徽、湖南、河南、江西、湖北和贵州7省的儿童占据了其中的69.5%。

父母外出打工,是为了孩子更好的外来,但是留守则成为很多孩子和父母一辈子难以抹平的伤痛,一位孩子口中的‌‌“妈妈‌‌”变成‌‌“阿姨‌‌”,当被问到:‌‌“你想爸爸妈妈吗?‌‌”

‌‌“不想。‌‌”

‌‌“为什么?‌‌”

‌‌“他们不要我,我恨他们。‌‌”

……

儿童留守、父母离异、家庭暴力等问题在贫困农村普遍存在。这些孩子的童年交杂了孤独与想念、坚强与叛逆、绝望与希望。

无可选择的命运

命运‌‌“哐当‌‌”一声降临在水秀头上——

母亲病故,父亲外出打工,当时水秀才4个月。如今长成12岁的她把奶奶当成半个妈,父亲每年只在过年回来一次,一次待五天,出生以来,水秀与父亲相处的时间,总共不超过2个月。

后来,父亲再娶,新妈妈带着姐姐和新出生的弟弟在东莞生活,水秀成为了‌‌“被遗忘‌‌”的那一个。

她很懂事,每天放学一回家,不是先写作业,而是烧水、劈柴、做饭,照顾中风卧床的爷爷。奶奶说起水秀的身世总会抹眼泪,觉得对不起水秀,‌‌“娃很可怜,过年也没买新衣服,最新的一件衣服就是校服了。‌‌”水秀站在一旁,并不作声。

单亲、留守、忽视、贫困。研究发现,贫困地区孩子身上,多重家庭不利因素叠加,加上交通不便、山大沟深、居住分散的自然不利条件,孩子们的成长承受着与年龄不匹配的艰难。

水秀隔壁班的蓝小珺同样是一名单亲孩子,父亲病故,母亲再嫁,远赴广东打工,自己和姐姐寄居在外婆家。

小珺眼睛大大的,笑起来有一对小酒窝,是一个美丽的12岁小姑娘。因为家住在大山里,她从三年级开始寄宿在福龙瑶族乡中心小学,每周五回家,周日返校。村里到学校的山路步行需要三个多小时,别的孩子都是父母骑车接送,今年,上初中的姐姐买了一辆二手电动车,两人便自己骑车上学。

通往学校的路是硬化水泥路,平坦却有很多弯道,下雨天雾气弥漫,看不清楚路,刚学会骑车的姐姐一个恍惚,连人带车摔倒在路边,没有栏杆,旁边就是山谷,小珺吓哭了。姐姐爬起来,扭动把手企图重启电动车,却怎么也发动不了,姐姐只好掏出妈妈留下来的二手手机给外婆打电话,电话那头只有盲音,山高谷深,手机信号不曾辐射到这里。

看着哭泣的妹妹、受伤的手掌和一身的泥泞,无计可施的姐姐也哭了,两姐妹在雨里哭着站了数个小时,才等来出村的路人搭救。

过早的独立是被迫的,因为不能及时得到父母的帮助,留守儿童只能独自面对生活的重压和住校的心里不适。如今,很多孩子物质已不短缺,但是,父母不能指望,一个年幼的孩子能主动消化不幸和孤独。研究发现,留守的农村儿童更容易形成自卑、胆怯甚至是叛逆的性格。

10岁的阿文亲眼目睹了母亲出车祸去世的经过,他想忘掉这个伤心的往事,却总是在梦里反复梦到这个场景。醒来发现母亲的离去不是梦,而是事实,他嚎啕大哭,奶奶看着心疼,偷偷抹泪,却无计可施。

阿文的父亲在另一场车祸中受伤,失去做重劳力农活的体力,出走大城市打工,家中,除了还未消化母亲去世事实的阿文,只剩下年迈的奶奶和尚且年幼的弟弟。

学校里,阿文变成了最难管教的孩子,学习不上心,老师的话也不听,还和老师对着干,班主任跟奶奶说,这是只‌‌“小刺猬‌‌”,建议转学。

失去最亲爱的人的悲痛,黑龙江肇东的小诗也经历过。

爸爸、姐姐和她在母亲改嫁后相依为命,‌‌“爸爸有点爱面子,我考得好了,他在外人面前就有话说。‌‌”就是凭借着这一股给爸爸‌‌“长脸‌‌”的劲头,小诗学习一直很努力,成绩也名列前茅,四年级时,她被评为了大队长。

但就在四年级的一天,住校的小诗接到了爸爸病故的噩耗,她拖着沉重的步伐从教学楼,回到宿舍,收拾行李回家奔丧,后来她回忆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完这一小段路的。

一个月后,命运又一次重击了心神未定的小诗——奶奶因为难忍丧子之痛匆匆离世。

失去亲人的小诗和阿文一样,变了一个人。‌‌“那时候什么事儿都想要和老师对着干,后来看到有的同学拿小刀在自己胳膊上划,自己也想试试。‌‌”

小诗是一个要强的孩子,喜欢粘着爸爸,爸爸健在的时候,小诗在学校想法设法让自己生病——不盖被子、喝凉水,‌‌“因为我生病了,老师就会给爸爸打电话,爸爸就会来看我了。‌‌”但,不管小诗在手上割下多少伤疤,爸爸都不会再出现了。

水秀、小珺、阿文和小诗只是留守儿童中命运最坎坷的一拨孩子,中国农村有697万留守儿童,每一个留守儿童都是不同的,但是他们缺失共同的DNA——陪伴。他们的父母不在身边,一些跟爷爷奶奶辈一起生活,一些人自己一个人或者自己带着弟弟妹妹一起生活。

一档综艺节目采访了一个独自带着两家四个弟弟妹妹一起生活的湖南小男孩,父亲和姨夫因为抢劫入狱,母亲和姨妈在外打工,编导问,你们想爸爸妈妈吗?‌‌“哇‌‌”地一声,四个孩子接二连三都哭了,只有哥哥低着头强忍泪水。他后来偷偷流着泪跟编导说:‌‌“我也想,但是,在弟弟妹妹面前不能哭。‌‌”

2

掩藏不了的思念

广西河池市福龙瑶族乡中心小学的体育老师韦晨菲以为自己可以辨认出学校里所有家庭困难的留守儿童:母亲不在身边的孩子衣服总是脏脏的,或者是鞋子穿小了,不能及时添置新鞋,可以看到挤出来的大脚拇指。

她没有辨认出水秀。这个姑娘性格开朗,拥有阳光灿烂般的笑容,作为班干部是老师的‌‌“好帮手‌‌”,成绩优异,擅长田径,去年,韦老师还带着水秀去市里参加了田径比赛。

2019年春节前夕,中国红十字基金会的人找来学校,计划带着父母不回家的留守儿童去广州进行五天的游学活动。

‌‌“有哪家父母过年不回来啊,买不到票骑摩托车也要回来啊,一年就一次啊,娃们都盼望着呢。‌‌”出乎韦老师的意料,全校80多个留守儿童,有40个等不到父母回来过年,水秀就是其中一个。

过年前,爸爸打电话回来说,今年还是大年三十到家,水秀听到奶奶说这个消息,很开心,提前把家里进行了大扫除,迎接爸爸和新妈妈回来。还计划着要好好表现,争取早日融入新家庭。

这份开心只持续了几天,‌‌“厂里过年加班给三倍工资,我们不回去了。‌‌”爸爸的出尔反尔让水秀的心一下子凉了大半截,但奶奶说,爸爸要养活几个孩子,自己和爷爷也不中用,挣不了钱,爸爸不容易。

水秀理解爸爸的不容易,但是,心里依然很失落,去年爸爸也是这个原因没有回家过年。她有太多想跟爸爸说的话,可每次打电话,爸爸只会问:爷爷奶奶身体什么样,你学习怎么样,吃得好不好,匆匆几句就挂断了。

当韦老师告诉水秀,她可以城市游学活动,跟爸爸一起免费去广州玩五天的时候,水秀又一次兴奋了。‌‌“过年要加班,我去不了。‌‌”爸爸拒绝了水秀,‌‌“不行的话,让她后妈跟着去吧?‌‌”爸爸提议,奶奶也说不想影响儿子工作,水秀真想去,自己跟着也行。

最终,是韦老师的一句话说服了爸爸:‌‌“她最想见的人是你,六年级的大姑娘了,很敏感。‌‌”爸爸勉强答应陪水秀玩两天。

水秀终于如愿,临行前,她在一篇题为《如果有一天》的作文里写道:如果有一天,我能和我的父母一起生活,我会帮爸爸妈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爸爸妈妈减轻负担,一家人能够快快乐乐的在一起。如果真的有这一天,我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了,哪怕只有一天时间,哪怕只有一分钟……我都会很高兴。

从柳州驶往广州的高铁,载着水秀、小珺和姐姐驶向父母身边,韦老师说,孩子们憧憬广州,但是,她知道,他们最期待的是跟父母在一起。

聚少离多,留守儿童格外珍惜与父母相处的机会,父母一年回一次,一次在家待五天,12岁的孩子总共和父母相处的时间不过100天。有的孩子幸运一些,除了春节,暑假可以也跟父母团圆,他们被称为‌‌“小候鸟‌‌”,每年开学前,火车站检票口总会上演一幕幕撕心裂肺的分离场景:抱着爸爸的腿,哭天抢地喊着‌‌“我不回去,爸爸,我不回去!‌‌”的小女孩,在一旁一边劝阻孙女一边抹泪的老人,以及低着头、像犯了大错的中年男人。

没有一个留守儿童的父母是容易的,可小小年纪、独自面对生活的留守儿童更不容易,‌‌“爸妈不是不爱你,而是不得不离开你‌‌”,这是孩子们必须接受的事实。

云南省开远市碑格乡小学的苗族女孩文静已经留守了4年,父母在她二年级的时候离开家辗转安徽、浙江打工,‌‌“看着他们的衣服或者用的其他东西,就会特别想哭。‌‌”文静把自己的孤单和思念偷偷告诉老师。三年级开始住校后,这种孤单愈发强烈,晚上睡觉时,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偷偷哭。

寄宿是偏远地区留守儿童的需要克服的另一个坎。在中国,农村义务教育阶段寄宿在学校的孩子,有数千万人,其中1/4为留守儿童,集中在中西部地区。

江西遂川的小燕和文静一样,从三年级开始寄宿,她把孤独写在作文里,‌‌“我在睡觉的时候,会不受控制去想一些事情,比如爷爷奶奶在家过得怎么样,爸爸妈妈在外面打工过得好不好……然后,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在腮边。‌‌”

想家的寄宿学生害怕夜晚的降临,哭声就像传染病一样,一个孩子哭了,整个宿舍的孩子都被带动着一起哭,然后旁边的宿舍也跟着一起哭,每个学期开学后的一两个月,哭声每晚都会持续。老师数量有限,几百个孩子哄不过来,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们哭。

寄宿儿童的心理健康状况令人担忧,有调查显示:45%寄宿学校有1-2年级超低龄住校生,47.3%的孩子常有负面情绪困扰,特别是在睡觉前,63.8%的孩子有孤独感,65.7%有抑郁风险。

中国695万留守儿童大军中,还有不会表达思念就已经习惯孤独的孩子:

4岁大的彭亚的游乐园是爷爷的背篓,爷爷干活时背着她,她在里面怔怔地玩着拨浪鼓。

3岁的小小桑跟着奶奶在田间地头除草,奶奶说:‌‌“不敢单独放他一个人在家,睡醒了就会哭闹。‌‌”

……

父母不在身边,写字、画画和唱歌也没人教,可以陪他们的只有爷爷奶奶和电视机。

研究表明,0-6岁是孩子人生中认知水平发展最关键的时期,但是,目前在中国每5个孩子就有1个无法上幼儿园,主要是分布在农村的几千万0-6岁儿童,而留守儿童的入园情况尤其不佳。

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山村幼儿园项目覆盖的儿童中,40.4%为父母均不在身边的留守儿童,20.5%来自精准扶贫家庭,9.1%来自单亲家庭。

我有一个梦想

因为不服管教,阿文转学来了邵武学校,成为了一名寄宿生。邵武学校位于邵阳市隆回县,距离长沙驱车4个小时,当地工资水平低,青壮年不得不外出打工。邵武学校319名学生,308名学生的爸爸妈妈双亲在外务工,属于留守儿童,由爷爷奶奶照顾。

在新学校,阿文变乖了,还交了新朋友——小精灵,它是故事《吃噩梦的小精灵》的主人公,书中,小精灵帮助睡梦国的小公主吃掉了噩梦,现实里,阿文的噩梦也不见了。

2017年,聚焦于农村寄宿留守儿童成长教育问题的公益机构歌路营给邵武学校提供了4套寝室音响和故事播放系统,隆回县当地公益组织大邵公益提供功放、线路和安装,歌路营《新一千零一夜》睡前故事项目在武邵学校落地。

每天晚上9点半,都会有一个新故事伴随着阿文和同学进入梦乡,一开始,孩子们觉得很新奇,后来,渐渐习惯,一听到音乐声响起都乖乖地上床睡觉。

今年42岁的老师卿喜萍从小丧母,了解阿文和其他留守儿童内心的敏感,她想用听故事、讲故事的方式为孩子们找回自信,一年后,卿老师收获了阿文的改变。

‌‌“爸爸,你在那里好不好,你在那里是不是很累,我好想你。‌‌”阿文和弟弟对着摄像头说出了对爸爸的思念。

歌路营的《新一千零一夜》故事除了吃掉了阿文的噩梦,还分散了文静和小燕对于家人的思念,消解了小诗的叛逆。

‌‌“听故事的时候就不会那么想爸爸了,有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文静说。

去年9月,小燕的妹妹也要开始中心学校的寄宿生活了,爷爷担心妹妹经历小燕一样的不适应,小燕反倒劝起了爷爷:‌‌“爷爷不用担心,我们在学校有故事听,有故事听就不怕晚上了。‌‌”

《把梦想待在身边的冰坛王子》主人公普鲁申科激励着小诗的为梦想——成为一名医生,治愈像父亲那样经常打针、吃药的病人——努力学习

故事像有魔法,让孩子们进入主人公的世界,学会勇敢和坚强,孤独变得不再难以忍耐。

不过,即将升初中的文静遇到了故事中的主人公朋友也无法帮助她解决的难题——她很想去开远市上中学,又担心家里的爷爷奶奶和弟弟无人照顾;留在本乡上中学,又担心教育质量不好,学习成绩受影响。

一想到这个难题,文静就想哭,她觉得自己像故事《一头灵魂出窍的猪》里被困在山崖里的猪一样,自己有缺点,生活也不完美,但是‌‌“要活下去,我还没有实现飞翔的梦想‌‌”。

开朗的水秀在广州火车站迎来了等待自己的爸爸,她没有犹豫,‌‌“嗖‌‌”地一下,跑过去抱住了他,终于见到了,太开心了。

这一切都跟做梦一样,像是作文畅想的那一天,真实降临了。通过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发起的‌‌“关爱留守儿童‌‌”公益项目,孩子们有机会来到父母打工的城市与亲人团聚,在广州,他们一起骑自行车、逛公园和做游戏,吃饭的时候,她主动给爸爸盛汤,晚上睡觉前,她还要跟爸爸说上几个小时的悄悄话。爸爸受感染,放弃上班,陪她整整玩了5天。

这位憨厚寡言的父亲发短信跟韦老师说,水秀从来都没有说过‌‌“我想你‌‌”,我以为她真不想。

活动最后一天,孩子们都写了一封信给父母,乖巧的小珺站上讲台,对着话筒,大声读出了心里话:‌‌“……我在家会照顾好爷爷奶奶,你在外不要太挂念我们,想我们就给我们打电话,在外不要太累……‌‌”

任何集体活动都很踊跃的水秀却拒绝了上台读信,她对韦老师说:‌‌“都是心里话,我只想给爸爸看。‌‌”

分离那天正好是元宵节,还没到车站,韦老师就看到水秀的眼眶红了。当检票的时间越来越临近,孩子们忍不住都哭了,水秀不说话,跟爸爸站在一起,眼泪叭叭往下流,别的孩子不哭了,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

建在村里的乡村幼儿园让彭亚的童年不再孤单,彭亚如今已经九岁,成为了一名小学生,弟弟也顺利入园。小小桑也被送到了幼儿园,虽然还不到年龄,在预备班,但是已经跟着大一点的孩子们一起玩了。

(文中所涉的未成年均为化名)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