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像我们这样的女孩,做销售似乎是唯一的路

2017年4月底,我入职了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在市场部做创意策划。我的日常工作是对接公司的销售部门,为客户做广告投放提案。这意味着我会经常和销售打交道,有时还要和他们一起外出去见客户。起初我是不太情愿的——在我的认知中,当销售的人一般学历不高,还满嘴跑火车。

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搬去的公司合租房里,3个室友中有2个都是公司销售。

搬去第一天,她俩半夜12点才回来,旁若无人地在客厅里打闹。我被吵醒后重重地推开卧室门,一脸阴沉地盯着她们。可她们不仅没有自知之明,反而笑嘻嘻地和我打招呼。我凑近一些,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味,再细看她们,俩人脸上都有不自然的潮红,脸上的妆也花得乱七八糟。知道无法与醉酒的人讲道理,我气呼呼地返回卧室,暗自决定找新房子搬出去住。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一觉睡到中午。昨晚醉酒的两个女孩也刚起床,两人见到我一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其中一个女孩抓着头发一脸懊恼地说:‌‌“我们昨晚10点下班,和同事去喝了点酒,吵到你睡觉了,真是不好意思。‌‌”

为了表达歉意以及对我的欢迎,她们硬拉着我去吃火锅。火锅的腾腾热气逐渐消解了我对她们的敌意。她俩一个叫丹丹,一个叫小皮,通过她们,我也大致了解了公司的业务框架。

我入职的这家互联网公司有技术、运营、市场、增值、销售等几大部门。公司的主要盈利来源是售卖平台的广告资源。丹丹和小皮所在的销售部负责开发新客户,说服客户开通广告投放账户,并不断充值消耗。销售里又分‌‌“电销‌‌”和‌‌“面销‌‌”,简称IS和OS。IS主要负责‌‌“撒网式‌‌”地打电话,每天要打满100个才算完成KPI,并由此获得一批有意向合作的客户名单,称为‌‌“商机‌‌”。OS的职责就是根据IS给到的‌‌“商机‌‌”线索去约见客户,当面说服他们签下合同。小皮是IS,刚来公司实习3个月,6月份才大学毕业。丹丹是OS,来公司一年半了。

‌‌“他奶奶的,我现在一打电话就想吐。对方如果是个帅哥,我还能多聊一会儿,可如果是个油腻猥琐的大叔,真他妈想把电话线拔掉。‌‌”小皮从红油火锅中扒拉出煮好的猪脑,豪爽地送进口中。

‌‌“你这小丫头,光听声音就能分辨出帅哥和丑男?‌‌”丹丹调侃她。

‌‌“丹姐你别不信,我还真就能听出来。帅哥的声音要么冷要么酷,猥琐大叔全程就知道吹牛X,还非要你表现出崇拜他的样子。‌‌”小皮不屑地撇了撇嘴。

‌‌“那你是怎么表现崇拜的?‌‌”我好奇地追问。

‌‌“这还不简单,‌‌”小皮把手比成电话,靠在耳朵上,捏着嗓子学给我们看:‌‌“您真是太厉害了,一个人就把企业做到这么大。像您这样有想法的老板真心不多,您肯定会成为中国的第二个马云。马云都在我们平台投了广告,您是不是也考虑一下呢?‌‌”

我和丹丹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丹丹,那你做OS是不是每天都要出门去见客户?‌‌”我转过头问丹丹。

‌‌“差不多吧,辛苦是辛苦些,不过提成要比做IS的时候高。‌‌”丹丹也健谈,但是和22岁的小皮一比,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沉稳和细腻。她比我小1岁,却说自己已经有7年的工作经验了。我掐指一算,那她岂不是19岁就开始工作了?

丹丹说她之前干过不少工作,在食品公司当区域销售,在培训机构当课程顾问,在房产公司当‌‌“售楼小姐‌‌”,还在医疗器械公司短暂地干过半年。

从丹丹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中,我察觉到了她经历不简单。

2

如果说我们公司也有鄙视链的话,那销售毫无疑问是在最底端。工作的第一天,市场部的同事就告诫我说,和销售对接的时候要多留个心眼,‌‌“他们只认钱不认人。‌‌”

周五晚上,我就亲眼见识到了两个部门之间的‌‌“剑拔弩张‌‌”。

事情起源于销售部跟进的一个‌‌“商机‌‌”,那个客户要求当晚12点前看到一版新的广告投放提案。销售部发来这个需求文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6点,离下班时间只有半个小时。

‌‌“怎么办?‌‌”我指着邮件小心翼翼地问文姐。文姐来公司做策划已有一年,显然对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她一边对着小镜子涂睫毛膏,一边不甚在意地说:‌‌“你就当没看到。他们底薪才2000多,当然要拼命讨好客户拿提成。别说要提案了,就是客户让他们喊爸爸,他们也叫得出口。这种跪舔的事情,我可干不来。‌‌”

果然,6点半一到,文姐就挎起小包准备走人,市场部的其他同事也开始收拾东西。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杀气腾腾的姑娘突然从门口窜过来,拦住了文姐的去路。

‌‌“我5点58分发的提案需求,你们这边做好了吗?‌‌”她涨红着脸问。

‌‌“我这边没时间,你要不问问其他做策划的同事?再说你们是10点下班,但我们是6点半下班。你们是单休,我们可是双休。你凭什么要求我们陪你们加班?‌‌”说罢,文姐就走出了办公室,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跟了出去。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我和那个姑娘。

姑娘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我于心不忍,轻轻问了一句:‌‌“要不我试试看?‌‌”小姑娘听到这话,黯淡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在去楼下销售部的路上,我们互相介绍了自己,她叫张琪,是OS,24岁。

我到了销售部,准备查阅客户的产品资料。整层楼灯火通明,四面墙上贴满了‌‌“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不吃饭、不睡觉,打起精神赚钞票‌‌”这样的标语,再配合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几百人的讲话声、争吵声,甚至捶桌子、摔椅子的嘈杂声,让我感觉恍惚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此前我对销售部的‌‌“狼性文化‌‌”也有所耳闻。他们在每月一次的激励大会上,甚至有‌‌“杀鸡滴血‌‌”的仪式,寓意‌‌“打鸡血‌‌”。每天早中晚各一次的‌‌“口号宣誓‌‌”更是响彻公司大楼。

就在此时,一阵锣鼓声突然响起,把我吓了一大跳。紧接着,一个声音高喊:‌‌“恭喜C3张兰兰首冲10万。‌‌”所有人立马拿起桌上的小手拍,一阵‌‌“劈里啪啦‌‌”的‌‌“鼓掌‌‌”加吆喝。

‌‌“这是我们的传统,有人成单就要全员庆祝,说是为了鼓舞士气,其实是怕大家打瞌睡。‌‌”张琪调皮地朝我吐了吐舌头。

我瞄了一眼四周,发现女孩子占了大多数,这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怎么都是女孩子,销售这行不是挺辛苦吗?女生能挺得住吗?‌‌”我问张琪。

张琪悄悄地说:‌‌“这是公司招人的潜规则,领导说女销售更能刺激客户的冲动消费。‌‌”

我的心咯噔一声——以前也听说过一些销售行业的潜规则,不过都是传统行业,难不成互联网公司也搞那一套?

张琪见我一脸凝重,咯咯笑了几声:‌‌“你想哪去了?公司可没要求我们牺牲色相。只是女孩子嘴甜心细,又能撒娇卖萌,而老板们大多是男的,很吃这一套。‌‌”顿了顿,张琪继续说道:‌‌“不过偶尔和客户吃个饭、喝个酒还是必要的,尤其是大客户。毕竟做了销售这一行,应酬总归是少不了的。‌‌”

3

那天晚上,我把最终方案发给客户时已经是11点半。张琪硬要请我吃烧烤,感谢我‌‌“拔刀相助‌‌”。听闻丹丹和小皮是我的室友,她更兴奋了:‌‌“原来都是老熟人啊!‌‌”

张琪很快就把丹丹和小皮召集了过来,我们一行人打车去了5公里外的夜市摊。她们3人熟门熟路地领我到一个烧烤摊坐下,叫了一盆麻辣小龙虾和一大盘烤串,又要了4瓶啤酒。我摆手说喝不了酒,她们笑话了我几声‌‌“乖宝宝‌‌”,给我换成了雪碧。

4月的晚风从远处吹来,寒意穿透衣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凌晨1点坐在马路边喝啤酒吃烤串,还是和3个刚认识不久的姑娘一起。

刚嘬了几口小龙虾,我就辣得受不了,直灌饮料。她们3个却像没事人一样,一个比一个吃得欢。

‌‌“这么辣你们也吃得下?待会儿能睡得着觉吗?‌‌”我诧异地看着她们。

‌‌“等你干了销售,你也会无辣不欢的。‌‌”小皮往嘴里丢了块剥好的龙虾肉,‌‌“我原来也吃不了辣,自从干了销售,顿顿都是辣也就习惯了,现在每天不吃点就感觉活不到明天。‌‌”

虽然和她们只同住了一周,但我还是感受到了她们的辛苦和压力。即使住处离公司不到5分钟,但她们没有一次在晚上11点前到过家,然后第二天早晨不到8点就得起床洗漱化妆,睡眼惺忪地赶去公司参加早会。小皮还好,因为不用出去见客户,稍微收拾一下就能出门,丹丹每天都要花半个小时画全妆,是所有人中起得最早的一个。

我问小皮她们天天开早会都讲啥。小皮翻了个白眼,说:‌‌“就是点名表扬和批评呗,不停地给你洗脑,什么‌‌‘只有争到第一名才是英雄,否则只能当Loser’。‌‌”

‌‌“都是女孩子,当众被点名不难堪吗?‌‌”

‌‌“何止是点名?业绩完不成,领导啥话都能骂出来。刚来的女孩子一半都是被骂哭走的。‌‌”

‌‌“你和丹丹没哭过?‌‌”

‌‌“我刚来的时候哭过几次。丹姐应该没有吧,干了这么多年销售,啥大风大浪没经历过?‌‌”

说到这里,我不免多看了丹丹几眼。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袖衫,右手拿着烤串,左手拿着啤酒瓶,一副东北大汉‌‌“吹瓶子‌‌”的轻松姿态。但在她转头望向远处的湖面时,我分明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别样的情绪。

4

尽管我们回家时刻意降低了声响,但洗漱的动静还是惊醒了室友嘉怡。

嘉怡是本地姑娘,在公司做前台,每天的工作是收发快递和登记访客。小皮私下和我吐槽过她的娇气:‌‌“这姑娘被爹妈从小宠到大,家里好几套房。来我们公司做前台纯粹是打发时间。天生的大小姐脾气,你可千万别招惹她。‌‌”

嘉怡几乎是尖叫着冲出房门,一边跺脚一边用手指着我们3人:‌‌“你们要不要脸?怪不得我爸妈说外地人素质差,不让我跟你们合租。好好的女孩子,用得着为了赚钱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家穷得供不起你们吃饭呢?!‌‌”

面对突如其来的责骂,我懵着脑袋不知如何面对。没想到丹丹第一个站了出来,一巴掌拍下她伸出来的食指,面不改色地回应:‌‌“你还真说对了,我家就供不起我吃饭,所以我得拼命赚钱养活自己。怎么着,碍你眼了?碍眼就赶快回你妈怀里去!‌‌”

嘉怡气得浑身发抖,无奈人单势薄,最终只能重重地关上房门。第二天一早,她男朋友就过来帮她搬家了。嘉怡的男朋友不仅人长得帅,性格也很温和。临走时还特意跟我们道歉,说嘉怡脾气不太好,让我们多包涵。

我们3人一脸花痴地目送他下楼。小皮深深地叹了口气:‌‌“哎,你说这男的怎么就眼瞎看上了嘉怡呢?真是好好的一颗大白菜叫猪给拱了。‌‌”

‌‌“人家才不瞎。就冲着嘉怡的本地户口和家里的房子,她要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丹丹不咸不淡地说。

因为早上嘉怡搬家的插曲,丹丹和小皮毫无意外地迟到了,被扣了全勤奖金。不过想到从此少了这个小公主在眼前晃悠,我们的心情都轻松了不少。

张琪得知我们的屋子空出一间房,嚷嚷着要搬来一起住。在她搬家那天,我们知晓了她的一个秘密:她和同组的一个男同事谈起了恋爱。丹丹一见他俩牵手出现,立马变了脸色,将张琪拉进房间。

‌‌“你不知道公司不准销售之间谈恋爱吗?一旦发现,同级的,男走女留;不同级的,高走低留。‌‌”丹丹厉声问道。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规定,好奇地问:‌‌“为啥这么规定?‌‌”

丹丹对于我在这个时候跑偏重点很无语,翻了个大白眼。还是小皮解答了我的疑惑:‌‌“因为同级的女销售对于公司的价值比男销售大,领导如果和下属谈恋爱,留下来也不能服众。‌‌”

张琪显然没把事态看得那么严重,笑嘻嘻地摇着丹丹的胳膊:‌‌“丹丹组长,你不会打小报告的,对吧?‌‌”

丹丹许是被她晃得头晕,无奈应下来:‌‌“我不说。可如果被别人发现,保不齐就会把你捅出去。要知道,你这个月业绩拿了两次第一,很多人早就想把你干下去。再说,你不是不知道A部的周经理和我们B部的刘经理是死对头,要是被A部的人抓包,你就死定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明明只是一份工作,怎么还‌‌“暗藏杀机‌‌”?小皮说,销售部门的气氛就是如此,讲究‌‌“用人唯亲‌‌”和‌‌“江湖义气‌‌”,新人选择跟随一个领导就如同加入了一个帮派,帮派之内是兄弟,帮派之外皆敌人。

我这才终于明白丹丹、小皮和张琪身上的‌‌“江湖气‌‌”是怎么来的了。

5

入职一个月后,我被指派跟随销售回访客户,调研客户对于广告投放效果的满意度。令我欣喜的是,销售部派出的人居然是丹丹。后来我才知道这并非巧合——这次回访明眼人都知道是为了让我尽快熟悉业务,随行的销售不过是个‌‌“陪跑员‌‌”,对其自身的业绩并没有太大帮助,所以销售部的人对于这个任务如烫手山芋般推三阻四,最后还是丹丹接了下来。

出差的日子临近端午假期,出差的城市中又恰好有我老家,我就和丹丹商量,能不能把我家定为最后一站。丹丹想也不想便答应了。我猛然想起,她端午节是不是也要回家过节?哪知丹丹摇了摇头,说:‌‌“我除了过年,其他时间都不回去。‌‌”

我们这次需要去4个城市拜访6家客户,行程从早到晚排得满满当当。我一直从事案头工作,除了开会很少出差。如果没有丹丹,我恐怕连客户公司的门都摸不到。

第一天还算顺利,拜访的两家客户对我们都挺客气。但是第二天下午拜访的客户却显然不是善茬。这个客户做微商起家,代理各种品牌的化妆品。《互联网广告法》对于微商广告的政策管控非常严格,但客户却完全没有相关的法律意识,直接将投放效果不佳的全部责任归咎于我们平台的投放策略。

和客户争辩了近1个小时后,我的耐心彻底被消磨殆尽,胸中的怒火瞬间点燃。当‌‌“傻X‌‌”这个词从我的嗓子眼里蹦出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对方瞬间从沙发上起身,一步步向我走近,我闭上双眼,做好了挨打的准备。身旁的丹丹见此情形立马起身,挡在我们之间,双手拉住客户的胳膊,陪着笑脸说:‌‌“哎呀,哥哥你看你怎么还生气了?我这个同事平时讲话就这样,三句不离‌‌‘傻X’,她对公司领导都这么叫过,我们都习惯了。这就是她的一个口头禅,没有别的意思。要是您因为这事和她一个小姑娘置气,不显得您太不大气了吗?‌‌”

客户经她这么一说,脸色缓和了些,剜了我一眼,重新坐回沙发上。接下来的1个小时里,我大气都不敢喘,完全由丹丹代替我的职责,顺利完成了和客户的沟通。

其实她说的话和我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只是她换了一种更通俗的说法。比如,我三句不离‌‌“广告法‌‌”和‌‌“创意‌‌”,她却会说:‌‌“哥哥您看您生意做得这么大,广告费这点小钱您确实也不放在眼里。但咱也不能花冤枉钱啊。如果像您说的那样投放,万一被查到了,别人该笑话您是外行了。咱们就保守点,最好出一分钱就看到一分钱的效果,您说是不是?‌‌”

客户显然很吃她这一套,一口一个‌‌“妹妹‌‌”叫得十分热络,还提出晚上做东请我们吃饭。我刚想拒绝,却被丹丹用眼色制止。

客户虽然嘴上说不和我计较,但在晚上的酒桌上却没有放过我,硬是要我和他对饮几杯,否则就是看不起他。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只好硬着头皮用嘴唇碰了下酒杯,却实在鼓不起勇气咽下那火辣辣的白酒。在我几乎要哭出声的时刻,丹丹又一次救了我。她替我喝了杯里的酒,笑着对客户说:‌‌“吴总您就别为难我这个小妹妹了,她一喝酒就浑身起疹子,还是我陪您喝吧。‌‌”

但其实按年龄来算,我才是姐姐啊。

那顿晚饭我记不清丹丹究竟喝了多少酒,平常一瓶啤酒下肚脸不红心不跳的她,出门的时候已经有点踉跄。我扶着她站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准备打车去火车站赶10点的车前往出差的最后一站,也就是我老家。

不知道是因为经历了一天从未有过的难堪,还是受到‌‌“近乡情更怯‌‌”的情感触动,抑或只是感觉愧对丹丹,我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什么破工作,老娘不干了!我是做策划的,凭什么要陪傻X喝酒?我骂他怎么了,他不就是傻X吗?傻X,傻X,傻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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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哭笑不得地看着我,像哄小孩一样安慰道:‌‌“好好好,他是傻X,那你哭啥?如果你再这样哭,别人该把你当傻X了。‌‌”

我被她逗得忍不住笑了一声,憋在胸口的那股闷气也随之消解了一些。

‌‌“其实我们本来没必要喝这顿酒的。只是你下午骂了客户,如果客户投诉到公司,公司完全可以开除你。况且这是个大客户,要是这个单子丢了,负责这个客户的销售恐怕也在公司待不下去了。‌‌”丹丹一脸凝重地告诉我。

我没想到事态会如此严重,自己的一时‌‌“口舌之快‌‌”,差点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别人。

6

因为临近端午假期,即使是夜晚班次的火车,依然坐得满满当当,过道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闷热的车厢让我的脑袋有点发胀,想要闭眼休息却毫无困意,反而又勾起了胸口意难平。我转头看看丹丹,她正把头靠在车窗上,双目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睡不着吧?出差都是这样的,很难休息好。等你明天回家就能好好休息了。‌‌”丹丹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

反正也睡不着觉,我便顺坡下驴地拉着她闲聊起来。‌‌“你为什么只在过年时回家?‌‌”话一出口,我便知道问得唐突了,惴惴不安地盯着她的脸色。

丹丹从来没有对我们提过她家里的事情。不知道是旅途的夜晚太漫长,还是车厢里回家的人们勾起了她的回忆,她顿了顿,还是开口了。

丹丹初中毕业被家人送入中专院校学习护理,为的是能够早点工作养家。毕业后,丹丹成了乡镇医院的一名护士,负责给病人扎针换药,每月工资1000元。丹丹的父母重男轻女,指望丹丹能在镇上找个有钱人家,以供养弟弟上学乃至今后的结婚生子。丹丹不服气,直接辞掉工作跟着同村的小学同学去市区的一家食品厂当了销售。

那个小学同学告诉她,对于他们这种没背景、没学历却又不肯认命的小镇青年,干销售是唯一的出路。

丹丹在那家三线城市的食品公司干了3年,是公司里仅有的两名女销售之一。小地方的销售讲究人脉关系,而人脉又是在‌‌“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出血‌‌”的酒桌上培养出来的。丹丹为了开拓客户,几乎有一半时间都泡在酒桌上。

‌‌“你以为客户灌你几杯酒就是羞辱了?我当时遇到的客户比今天的过分多了。喝醉酒的人,搂你一下、摸你一把,根本都不叫事。‌‌”丹丹觑了我一眼,幽幽地说道。

那3年丹丹不仅练出了酒量,还把家里的房子翻新一遍,更是凭借一己之力把弟弟送进了重点大学的校门。也是在那时候,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开始在村里散播,说她能赚这么多钱是因为在外面做了不光彩的事。丹丹的母亲气得差点晕过去,死活逼着丹丹辞了职。

23岁的丹丹不想被人指指点点,便独自一人来到陌生的大都市。她也想过转行,但她只有中专学历,找来找去,也就只能继续干销售。

开始时,她选择在培训机构做课程顾问,因为这个行业和文化沾边,说出去好听一些。她每天的工作是在人流密集处发放宣传资料,以及拉人去实体店试听课程,每个月底薪加提成有上万的收入。

但很快丹丹就发现了这家培训机构的猫腻——他们打着‌‌“0元试听,分期缴费‌‌”的名号专门招揽在校大学生和刚出社会的年轻人,让他们签订贷款协议。这些年轻人不懂网贷的套路,一旦签了,每个月就要背好几千的贷款。当他们反应过来想要退款时,却发现当初把他们捧上天的人早已翻脸不认人。

丹丹就亲眼看到过一位农民打扮的父亲,为了替女儿讨回学费,当众给销售经理下跪。销售经理表面应承退款,转脸就躲了起来,只留下一老一少在大厅抱头痛哭。丹丹想起了老家的父母,这样的亏心钱她实在赚不下去,很快离职了。

关于房地产公司和医疗公司的销售经历,丹丹不愿多谈。但是因为道听途说过不少这两个行业的‌‌“灰色传闻‌‌”,我还是忍不住好奇,一直追问个不停。丹丹受不了我的纠缠,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听过的事情我都亲眼见过,也被人暗示过。只是每个人的选择不同,我不愿意走那样的路。‌‌”

夜渐渐深了,丹丹闭上眼睛不再言语。我的内心却感慨万千,久久不能平复。

我本以为自己从老家体制内辞职孤身闯荡大城市,在同龄的女孩中已属‌‌“英豪‌‌”,但是丹丹的经历却让我自叹不如。虽然她的讲述带着回顾往事的云淡风轻,但我能够想象得出一个年轻女孩子身处其中的挣扎与艰难。

7

出差的第三天,我们顺利拜访完最后一个客户。我邀请丹丹跟我回家一起过节。丹丹扬了扬手中不知何时买好的回程票,说:‌‌“你回去好好过节。我这几天落了不少单,得回公司加班补上。‌‌”

我这才意识到她因为陪我出差而耽误了正常工作,内心的愧疚更加无以言表。丹丹看出了我的心思,摸摸我的头,笑着说:‌‌“反正放假我也没地去,去公司还能打电话找客户聊聊天。‌‌”

端午假期结束,我给丹丹、张琪和小皮带了3串母亲亲手包的大粽子,还有好几大袋家里腌制的特色小吃。当晚我们又去夜市摊撸了串,我破天荒地喝了半瓶啤酒,被她们嘲笑‌‌“乖宝宝学坏了‌‌”——自从和她们成了朋友,我的身上似乎也沾染了不少‌‌“江湖气‌‌”。

之后的半年里,市场部和销售部依旧势如水火,张琪三不五时地就上来和文姐‌‌“掐架‌‌”。小皮毕业后留在公司,成了一名正式的IS。丹丹顺利升职,从组长成了初级经理。

渐渐的,销售部的工作时长已经不止9106(早9晚10,一周6天)了,很多时候连周末也要通宵加班。

年纪最小的小皮最先扛不住了。反复的感冒发烧让她面色苍白,长期饮食作息的不规律让她的身体像个气球一样迅速膨胀,明明花一样的年纪却有了中年妇人般的沧桑。然而雪上加霜的是,因为业绩不佳,小皮每个月只能拿到不足3000块的基本工资,根本支撑不了她的基本生活开销。

当丹丹第二次掏钱帮她垫付房租时,我忍不住开口:‌‌“小皮钱不够用怎么不问她爸妈要?刚毕业的女孩子不都是爸妈给生活费吗?‌‌”

丹丹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关于小皮的事。原来,小皮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小皮从小就寄居在大伯家,由奶奶抚养长大。小皮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养活自己、寄一部分给奶奶,还要还大学4年的助学贷款。

我怎么也无法将这些与那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小皮联系起来。我一直以为她是个从小泡在蜜罐中长大的没心没肺的小女孩。

‌‌“真正家里不缺钱的,才不舍得女孩做销售这一行。你看本地的女孩子,去不了国企、事业单位,就在私企做行政前台,每天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行。上班对她们来说就是走个过场,赚的钱还不够买个包。‌‌”丹丹如此说道。

2018年,这座南方城市的第一场雪格外大,我们4个人坐了1个小时的地铁从市中心去郊野公园看雪。公园由农田改建而成,保留了大片的庄稼作物,绿油油的麦苗被大雪严严实实地护在怀中,像极了那些备受呵护的女孩。

8

我一直以为小皮会是我们宿舍里第一个从公司辞职的人,没想到第一个走的居然是张琪。

张琪和同组男同事违规谈恋爱的事情终究还是被A部的人发现了,并且上报给了周经理。周经理为了打压‌‌“死对头‌‌”刘经理,在公司月末的中层领导会议上当众揭发了这件事情。销售总监当场下了开除张琪男朋友的决定,即使刘经理有心求情也为时已晚。

令所有人震惊的是,在公司开除张琪男朋友的同一天,张琪也提交了辞职申请。其实张琪的业绩一直很好,是B部的领头羊,深得领导喜爱,即使谈恋爱被发现,也完全阻碍不了她之后的升职加薪。但是她铁了心要走,无论人事经理和刘经理怎么挽留,都毫无作用。

张琪和她男朋友是在除夕前一个星期离开的,临行前,张琪对我们说:‌‌“女孩子做销售吃的是青春饭,年纪一大不仅体力跟不上,连仅有的性别优势也不复存在。与其等着被淘汰,不如趁着还不太老,做点能够长久的事情。‌‌”

我问她:‌‌“什么才算是长久的事情?‌‌”

她想了想,笑着说:‌‌“我这些年存了一些钱,打算回家开一个绘画培训班。哦,对了,你不知道我从小就学画画吧?而且是国画哦。‌‌”

送走张琪,从火车站回去的路上,春运的人群熙熙攘攘,我、丹丹和小皮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我试图打破僵局,开着玩笑问:‌‌“张琪居然是学画画的?看她平时和文姐吵架那架势,一点都看不出来是搞艺术的。‌‌”

丹丹说,张琪父母都是老师,从小就按照淑女的标准去培养她,本来想等张琪毕业后就回他们身边当个美术老师的,哪知道张琪大三时不知道犯了什么倔,没毕业就非要一个人出来工作,而且还选择了最累的销售工作。

小皮说:‌‌“张琪之前跟我说,她就想试一试,是不是不走她爸妈安排的路她也能活下去。‌‌”

张琪走了3个月后,小皮也辞职了。她决定去邻近的一座二线城市找工作,那个城市虽然不算繁华,但是生活节奏缓慢。‌‌“你说我这算不算当了逃兵?‌‌”

我使劲摇摇头。小皮的身体从小就不好,她能够坚持这么久,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如果换成我,大概早就熬不下去了。

‌‌“本来是想多赚点钱过好日子的,这一年钱没赚着,还把身体给摧残了。‌‌”小皮笑着说。

‌‌“你已经很努力了,找一份稍微轻松点的工作,把身体养一养。‌‌”丹丹摸了摸她的头。哪知这个举动仿佛一下点中了小皮的泪穴,她搂着丹丹大声哭了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小皮哭,之前即使高烧到40度都不见她吭一声。

小皮走的那一天,我们又去了那个烧烤摊。去年这个时候是4个人坐在这里,今年却只有3个人,之后这个城市就剩下我和丹丹两个了,大概我们也不会再来了。

那晚的离别酒和着人群的喧闹、炭火的烟味、远处的汽笛,还有小皮和丹丹的嬉闹,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后记

再后来,2018年9月,我也从公司离职,并且搬了家。

我和丹丹、小皮和张琪的联系不算多,但是会定期汇报各自的情况。张琪的国画培训班虽然还是入不敷出,但是报名的学生正渐渐增多。她男朋友也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两人正商量着举办婚礼。小皮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整个人精气神好了很多,只是总嚷嚷着‌‌“要杀回来赚钱‌‌”。丹丹已经成了高级经理,下一步目标是‌‌“一统江湖‌‌”,当上销售大区总监。

我又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我跟着他们去西餐厅、去网红甜品屋、去街区酒吧,只是再没人约我去过烧烤摊。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对销售、尤其是女销售还是有偏见,说她们家庭条件不好、学历不高,找不到其他工作,只能去当销售。

每当这时,我总会在心里默默说上一句:‌‌“起码她们拼过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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