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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丧失过阶级立场

曾经,我们只站在阶级立场上说话,没有个人的立场和世界观,没有个性,只有共性(并非全人类人性,而乃阶级性、党性。党性哪里去了,就是指党的立场)。这当然就是永恒正确,永远把握全部的宇宙真理——然而我们毕竟是肉身凡胎,生活在现实世界,总要追索,总有错讹。这就有了个性。你永远是你自己,而不是大写的普凡的抽象的党性和阶级性的化身。个性就是个人主义,似乎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这就没有个人的烙印。没有错误的人是仙界神仙,没有七情六欲。可我们,看见蟠桃就馋涎欲滴。

1969年清查516反革命集团,因为伟大领袖发号召,我们对516充满刻骨仇恨——我们总是相信群众相信党。让董连猛交待67年92黑会(不是92共识),那是夏末初秋,天气炎热,大家还穿短袖短裤赤膊上阵,没有空调,没有电子扇,但有蚊虫饕餮。我们要董连猛交待92黑会,这压根儿也许就是莫须有的伪命题。大家轮番上阵,让一部分人先吃饭先饱起来,其余的人继续斗,让他铁桶倒豆子。快七点时,连续站了五个小时的董连猛大概头晕目眩,敌不过革命群众的车轮战术,说,“我招了”。工军宣队老王宣布大获全胜,鸣金收兵:“把董连猛押下去”。董连猛甫一出111教室,就嚎啕大哭,人困马乏的我们,赶快去吃最后的晚“餐”。那天下午,我始终坐在批斗会的最后一排——我这习惯保持了一辈子,

开会坐门口,随时开遛。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没有拍桌子打板凳大呼小叫,因为,我于此不在行。后来给董连猛办学习班,就是隔离审查——这玩意儿拿法制观念无法解释,和劳教制度差不多。这名称很优雅——不信给你办两天学习班试试?我也算董连猛专案组吧?反正看管董连猛,看守监督。我起初也怀疑董连猛有弥天大罪,重案在身,后来越来越觉得我自己曾经和反革命也差不多,就是怀疑过无产阶级司令部,嫌周总理有些儿温和。况且董的反革命罪状也就那说重不重的几条。每天吃、喝、睡,围攻一交待一散摊,用革委会曾经对付别人的法子对付革委会——清理阶级队伍时,革委会让牛鬼蛇神太阳底下游街示众,有老教授就昏倒在地。董连猛不觉无聊,我倒觉着无聊,成天就是朗读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

每日看管董连猛,我都烦了。这分明是董连猛给我们办学习班,关我们的禁闭。我特别希望从笼子里得到解放,打心底里念诵:“无产阶级安希孟只有解放董连猛,才能最后解放安希孟自己”。有一天,董连猛要喝水,我说咱们到主楼旁开水房去。这样,董连猛就给我放了一次风。

在主楼水房打上凉开水,我意犹未竟,说,我俩坐一会儿。他这才说,“我觉得你人不错,我给你说实话,根本没有92黑会什么共识,我当时头晕眼花,腿都站乏了,没办法,就招了。”其实我知道,反革命分子都是这样逼出来的——胡风,糊涂了,就疯了。于是我说,这些你完全可以对领导一切的工宣队叔叔说。这事我不说,你自己说。因为寡人深知,我说了不算,还得他说。当然你说也是白说,因为斗争哲学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谁相信虚无呢?言“有”易,言“无”难呀。你又不是道家和佛家。你要是道家和佛家,保准不能统御一切。你那时要汉奸特务交代,也是捉虱子心态,不是吗?

于今思之,92黑会,容或有之。林杰倒台如鸟兽散,开个黑会,惊慌失措,惊弓之鸟,发点牢骚,还不行?可是,一个社群,怎能如此水至清人至察呀!几个娃娃,面临政治局势突然逆转,日薄西山,人命危浅,发牢骚,凑情况,对暗号,表示很不理解,比如二月逆流跟不上战略部署伟大,也是可以理解的。

97之前的黑会,照理,也是天赋人权。不打不抢不烧,有何不可?“天赋人权”这无限美好的概念,把人类推上历史的火箭飞船,我们感谢民主自由宪政普世价值吹进吾人心田。我们尊重人类如今的道德秩序。曾经,“小爬虫”,“变色龙”,运动初期是骂“狗崽子”,“滚滚滚”,“滚他妈的蛋”,“他妈的”国骂盛行,平日斯文的女子也张口“操”。日常是不经意说出的,彼时格外嘹亮。文革初的8月,烽火连天,红五类有权谩骂“黑五类”“狗崽子”,因为二者地位不平等——自由平等博爱的遮羞布早被当作温情脉脉的面纱撕破了。天赋人权让道于人赋人权。北工大谭力夫讲话极具魅力,那口才辩才堪称上乘。中学生幼稚,冲到师大广播站骂“臭大学生”太温情。鄙人在此想说的是,文革中保守派逍遥派中间派温和造反派极端造反派教师干部队伍,大家几乎无一例外被笼罩在极左思潮的妖氛雾霾里。你不可能摆脱时空局限。认识到这一点你才能跳出文革三界外,脱离魔咒。

可是我终因丧失阶级立场,“被”走出了看管小组。我就被从监押小组清除,被解除“关押”!后来知道,五一六组织的确存在过,那是幼稚的被煽动起来的青年学生怀疑周恩来。但是这个组织人数很少,而且决不是坏人。1967年反击二月逆流,我自己就恨不得能看到炮打周恩来的大字报。可惜没有看到。

因此人人有过错。我不是错误人人有责。该负责的就负责。有的人良心未泯。小时游戏,多数比较文明,捉迷藏最为常见,偶然有战争战斗打仗事,都是受文宣影响。小伙伴们狗仗人势也大喊“缴枪不杀”“冲啊”“给我上”“抓活的”“毛主席为我们撑腰我们为毛主席打气”。及至长大,在北师大武斗,咱非党人,也自作多情俨然以八路自居,不知羞耻,以党化身出现,好像在红旗杂志就代表党。1968年董连猛师长率领兵丁攻打北师大工五楼,夜晚值守防兵团潜逃。凌晨兵团同学(彼时叫战士)逃窜,我责问陈毅文同学为何不把暖气片推下砸死他们,陈毅文说,“朕于心何忍哉”。我刷地脸红了。

1968年春,京城高校部分造反组织炮打谢富治。然而炮打司令部,并非弹无虚发,刀刀见血,有时弹着点就落到无产阶级司令部房顶上了。这一次“矛头向上就是大方向”的宝押错了,杨余傅被当作“变色龙”揪出,连同1967年秋被揪出(揪,文革特有词汇,揪住人的后衣领把人拎起,这动作今已不见诸罪囚)的王关戚“小爬虫”,共两类动物——人属于动物王国。倒谢积极者,为北京高校天派和三军无产阶级造反派,大家同属一窝。北师大井冈山造反兵团属这一股,他们也叫井冈山,为嘛?因为当初北师大井冈山战斗团就是他们始作其俑,谭厚兰上山后翦除王仑王佐们伙拼他们?,董连猛当初还在伪红卫兵师任军职。王颂平李先华蒲寿章等井冈山“元老们”被赶下山,又另立井冈山造反兵团。这次“倒谢”,史称右倾翻案妖风(迷雾),又叫黑风,一定是黄沙翻滚——你懂的。杨余傅被抓,造反兵团倒谢失败,龟缩工五楼,于是有了井冈山掌权一派四二一攻打包围工五楼一役,比林总包围长春,城里百姓不许出城一个麻雀也飞不出略显逊色。但井冈山革委会董连猛指挥武斗豪气干云断水断粮断电,也不亚于林总。汽车轮胎制作强力弹弓向工五楼窗口发射,我初中学的“弹洞前村壁”如今被坐实。长茅剑戟发出寒光。被包围在楼内的井冈山造反兵团官兵弟兄们哀怨歌声“抬头望见北斗星,黑夜里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凄婉动人。在他们,一定动容,忧容惨淡,长泪汩汩,但中南海毛,此时此刻早吃了安眠药,遁入黑甜之乡。

我反对人之初性本善的说教,因为吾人心中都有向善或向恶的种子。在扣押董连猛期间,我无聊的时候还下山摘桃。安希孟绝对不是正人君子(那是伪君子)。1970年动乱岁月收尾,毕业,但奉命抓捕516敌特分子,念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因为顽固分子顽而不固。敌人越多越好,战士心态可以理解。但后来自己差点被抓成偷桃贼。风华正茂,在文史战斗间隙,辄觉无聊。那个运动就是让无所事事的人互相掐架。后来,一面革命一面偷桃——在中国,人人都是革命者爱国者,大道理朗朗上口。图书馆前,主席像侧,桃李满园。李子熟了,红果压枝,叫人馋涎欲滴。有一次批斗五一六完毕,我和李杰、唐学芳回餐厅吃饭,顺便偷摘李子。你要知道李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不能只听书上说的。这是伟大毛的教训。我贪心,攀爬到树上。唐学芳只在树下折枝勾果。忽听李杰说,“我不管,人家来人了”。我没在意,但说时迟,那时快,果然借眼角余光测得人影:有人来抓捕。我猴急,跳下树,撒丫子就跑。唐学芳不敏,只听那人从背后抱往他说:“我可抓住你了,你跑不了啦”。我心惊胆寒,一口气跑到文史楼三楼,稍作喘息,神闲气定,再从容自得地下楼,装作是正派人,悠悠然若无其事,心想,你即使在楼里看到我,也未必认得“真凶”。我又没留下DNA。但做贼心虚的古训,还是体会到了。忐忑呀。那个运动就是让人吃饱了撑的。后来毕业分配当了老师,我俨然正人君子教训学生,不可下山摘蟠桃学蒋介石。人有两面。

如今号召再来一次文革整人,抓辫子,其用心远逾“清污”“反对自由化”。同志们,我们大家都一样,若抡棍子抓辫子扣帽子,斗争成风,那就谁也逃不脱——连王关戚杨余傅陈伯达副统帅也逃不脱哦。中宣部若有胆量搞运动,中宣部首在打倒之列。殷鉴不远:犬吠狺狺,打手比主谋出手更歹毒,走狗比指使者更积极,奴才比主子更凶恶。

依法治国,法治,宪政,是四人帮被粉碎后,鉴于无法无天反党乱军祸国殃民提出的。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忽然祭起阶级斗争法宝。以宪理政,党和阶级、社团在法律范围内活动,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彭真老说的“人人”,就是all people,everybody。党也要奉公守法,秉公执法,不能超乎法律之上。以宪理政,就是不在宪法外另立罪名。无产阶级也守法,无特权——但专政却是一部分公民拥有压倒另一部分人的特权,五星红旗上五颗星有两颗被撕裂。法治,无论如何难以和阶级格斗,孤立、打击、围剿某个阶级阶层,打杀另一部分公民,不管有罪无罪,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的做法相一致。把一个阶级整体当作敌囚,无视其成员个体奉公守法与否,整体地当作阶级敌人的概念,未经事先封闭,拿一个开放的概念,好比张开的口袋,把自己不中意的人随长官意志往里装,这是一个在操作中随长官意志任意周延的概念。在实际生活中,资产阶级无一定内含,其外延无边无际,无影无踪,给捕风捉影留下空间,斗争者有无限想象力,曾经的无产阶级刘邓林陈,菊香书屋座上客随时成为南冠囚徒;王关戚王张江姚,曾经的无产阶级,忽地成资产阶级小爬虫。

两极相通,北师大文革诸派,只有大门石狮子是干净的(可惜北师大没石狮)——连树木也因被钉上芦席贴诬陷的大字报因而被钉上十字架,脉脉含羞的小草也昂扬著作和声,白云悠悠不肯怜悯虫蛾而良知受玷污,地上的尘埃被牛鬼蛇神们的汗渍污染。那些一贯正确者,因冷漠地作壁上观,游离于外桃花源中而良心受煎炸。工宣队本是局外人,本应折中,但也频频制造冤狱窦娥,其整人手段亦毫不逊色。

《记忆》2015年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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