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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班往事

1969年4月,中共九大后,斗批改运动在全国展开,各级革命委员会相继成立,接着进行清理阶级队伍。为配合运动,高头公社革委会先后办了三期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第一期在7月,为期25天,地点是高头市场南边的天后宫。第二期自1970年2月中旬至次年1月下旬,为期11个多月,地点在高北村圆土楼(绍明楼)。第三期在1971年4月,为期1个月,地点在高东村永源楼(崩蓬楼)。三期学习班我都参加了,印象最深的是第二期,时间长,斗得狠。

那年头,人们谈学习班色变。学习班不是什么学习场所,而是非正式的拘留所或牢狱。借学习班的名义,革委会凭一纸通知,把被疑为反革命分子或牛鬼蛇神的人关押起来,集中整治。人一旦进学习班,便魂飞魄散,惶惶不可终日。

第二期学习班很具规模,参加学员70余人,由一位公安特派员主管,下设专案组,由6位干部成员组成,其中一位是省公安厅下放的,专事内查外调,整理学员的材料,另有10多位社会上雇来的壮汉担任执勤,日夜轮流严把门户,并察看班上动静,稍有异常即迅速处理。学员的来源,部分由公社革委会圈定,部分由群众密告“推荐”。他们必须按公社通知上规定的时间,携带铺盖、米菜、日常生活用品,准时到绍明楼“入学”。

绍明楼是一座大圆土楼,绝大部分楼房还是空架子,没有装修,仅住四五家人,空荡荡的。楼内没有厕所,临时在底层一角摆几口大陶缸,胡乱搭上木架,围上竹席,便成临时厕所。报到学员在四楼指定的位置席地而坐或卧,除了吃饭、大小便,绝不许走动,更不准交头接耳,否则“恶果自负”。

学员有这几类人。一类是“不务正业,死心塌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有一位果农,向人传授嫁接技术,“接梨接柿,莫叫雨水知”,雨水(节气)前嫁接果苗成活率高,被人检举,说是与最高指示“以粮为纲”唱反调,煽动社员走歪门邪道,企图复辟资本主义。有一位社员,携带烟刀,串门走户替人切烟丝赚些家庭零用钱,被说成是开地下工厂。一位70多岁的老人,经常背上一二十斤烤烟步行到漳州去做小买卖,被指为投机倒把分子。有许多社员未经生产队长许可,擅自到外地打工赚取家庭日用使费,被打成不务正业走资本主义道路。

另一类是“现行反革命嫌疑分子”,属于斗争和打击的重点对象。一位社员,写春联磨墨时,不慎将一点墨汁溅在旁边毛泽东石膏像的眼睛上。他恐惧万分,赶忙用小刀把那点墨汁轻轻刮掉,不料刮出一个小窟窿。因家庭成分是富农,于是有人指控其“怀着刻骨阶级仇恨挖取伟大领袖的眼睛”。一位社员,其子跟别家孩子争夺一枚毛泽东像章打架,他一怒之下夺过像章骂道:“你抢什么死尸,我砸了它!”于是被指控咒骂毛泽东。一位社员,用彩纸剪“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贴在墙上,后来“疆”字被风吹掉,被人举报“恶毒诅咒毛主席无寿”。一位中学职员,无意间把双脚架在办公桌上,桌上刚好放着一张毛泽东画像,于是被告密胆大包天。有一位会看相的,说林彪鹰鼻,相书说,这种人居心叵测,靠不住,被诬为“诋毁我们最最最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最最亲密战友林副统帅”。

还有一类,是在文化大革命前期“站错队”的头头和骨干分子,他们也是重点斗争和打击的对象。

我之所以被通知到学习班学习,原因有二:一是春节家门口贴了“犯上”春联,二是写了有政治问题的新诗。春联是“山花烂漫时可待;悬崖百丈冰易消”,他们认为我这号人不配集毛泽东词语作对联,还任意加减字,属于犯上。当时我三天两头遭抄家,古字画、珍贵书籍、文稿、笔记,凡有字的,悉被抄没,连一张纸片也不放过。一个小笔记本里有我写的60多首小诗,被认定全是抒发资产阶级感情,尤以《骆驼》和《柳笛》最为反动,含沙射影,不满现实。《骆驼》诗曰:“无边无际的戈壁,宽不过骆驼的四只蹄;不断移动的沙丘,移不动驼群的意志。任狂风呼啸怒卷,飞沙走石铺地遮天;骆驼,沙漠的船,自有它坚定的航线!”《柳笛》诗曰:“黄河沿插下的柳枝啊,弹指间已林荫一抹。一根根嫩绿的情思,系住了高原的春色。我往昔插柳的伙伴,可记得当日的心愿——我今折一个柳笛,谁来和一曲《江南》?”他们指控,“戈壁”是诬蔑如火如荼的现实生活,“狂风”映射轰轰烈烈的历次运动,“驼群”即反动组织,“航线”即路线,“伙伴”即死党,“高原的春色”即失去的天堂。文革后,我给《骆驼》加一个副标题“写在四害横行的日子里”,在1979年11月号《福建文艺》上发表了。

“开学典礼”那天一早,全体学员被集中到土楼大厅,坐在一排排长板凳上,聆听公社首长训话。末了,一位神气十足的巡视员,板着铁青脸孔,声色俱厉地给学员们交代政策:“这一次学习班非同寻常,你们必须彻底交代罪行,对于敢于藐视政府、负隅顽抗者,一打到底,该抓的抓,该关的关,该判的判,”然后再提高嗓门:“该杀的——杀!!!”凶恶的声音在土楼震荡,恐怖气氛笼罩全楼。

巡视员训话结束时,又大声问一句:“你们在坐的有谁没有罪被叫到这里来?”“我就是。”一位姓江的学员冲着应道。巡视员一时尴尬,瞟一眼旁边的社长。社长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犯激怒了,厉声斥道:“你开地下工厂,还不认罪!”江学员也不示弱,立即反驳说:“既然我开地下工厂,请问,我的厂址在哪里?招收多少工人?投入多少资金?我只带一把烟刀,农闲时出去替人切些烟丝,赚个零花钱罢了,这叫开地下工厂?”社长一时语塞,寻思一会儿,改口说:“你种三千株烤烟,走资本主义道路。”那年头种那么多烤烟实为罕见,被斥为走资本主义道路,似乎天经地义。江学员语塞了。

学习班第一阶段的“学习”是相互揭发罪行,写检举材料。检举和告密是可怕的,它使学员间失去理智,产生猜忌以至仇怨。大家都像患了神经过敏症,警惕着,只怕稍有不慎,被当作邀功求赏进而“赎罪”的材料。人们有如刺猬,彼此以刺相向,保持距离。有一个学员,是第一次进学习班,才来二三天就撑不住了,暗暗叫苦:“哟,这样子下去,会被‘卤’死,会被‘卤’死!”一位“老运动员”不屑地抢白他:“哼,早着呢,你‘卤’了什么?才下盐缸的鱼,还新鲜着呢。像我,早成咸鱼了,才真正算‘卤’着!”

那位江学员,与社长家同住一楼。一天,他突然举报社长犯有反革命罪行,并带领公安特派员来到社长家的窗底下。那里有一张从小学课本里撕下来的毛泽东彩色像,上面不仅满布针孔,还有擦屁股的便迹。江学员指着毛像,大声说道:“这不是反革命罪证是什么?”特派员将这一“罪证”用报纸包裹起来,带回去侦查。社长闻讯着慌了,第二天一早忙带着小儿子到特派员跟前说明情况。他说,像上的针孔是无知的妇道人家平时做针线别针时留下的,便迹是不懂事的小儿晚上摸黑应急留下的,对毛主席他老人家并没有恶意。事情发生在社长家里,自然跟一般群众有别,不必认真,最终不了了之。

半个月后,学习班进入了第二阶段——批斗。既然进了学习班,按当时的逻辑,不是罪也是过。每个学员必须反反复复、老老实实写检查材料,深刻反省并彻底批判自己。为了争取早日得到较为宽松的处理,离开这是非之地,一些学员寝食不安、绞尽脑汁编造自己的“罪行”。为了扩大“战果”,革委会还精心安排几场群众斗争大会,在高头市场等处揪斗重点对象,一方面借此教化广大群众,提高他们的“阶级觉悟”和“阶级嗅觉”,永葆旺盛的战斗力;另一方面则杀鸡给猴看,对全体学员和社会上的危险分子收杀一儆百之效。

那时习惯于“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一旦被揪斗,往往是五花大绑押上批斗台,双膝跪地,低着头但前额又必须稍仰,如此尊严丧尽地恭听辱骂式的批判,而且一跪就是二三个钟头。有个学员,是医生,入学习班以前就被斗了好几次,已摸索出一些挨斗的经验。他探索出一种比较“舒服”的跪法:双膝跪定,额头抵在地上,类似佛教徒五体投地。这种跪法的优点在于,一方面表示自己老实认罪,态度至诚,说不定能侥幸感动“上帝”,提前获得宽恕,另一方面由于加上额头支撑,可以分散身躯重心,减轻两个膝盖和脚大指的负荷,会“轻松”一些。

在学习班里,前两次挨斗,他都用此法蒙蔽过关,第三次挨斗欲故伎重演,被一位执勤的壮汉看穿。那壮汉快步向前,提起他颈背的绑绳,接着又狠狠把他手脚朝天掼翻在地,骂道:“嚄,还想舒服,用头做脚!”医生登时休克,好一会才苏醒过来。现场的群众看客个个咋舌,学员们则无不惶恐万状。

经过50多天批斗,学员们大都被狠狠“卤”了一阵,一些被认为问题较轻,所谓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而又有悔改表现的,如小商小贩、私自外出赚钱的木工泥工等,能积极退赔“非法所得”,便陆续获得“结业”,离开绍明土楼。

学员减少大半,剩下的都是些“现行反革命”和文革前期“站错队”的学员,共约30余人,进入学习班的第三段——劳动改造。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午自带一盒饭和些许咸菜,就地风餐。活是干不完的。公社要修医院、修养猪场了,我们便去清基、抬石头、砌石基、夯墙、挑砖、运木板、盖瓦。公社没柴烧了,我们便到深山砍树、劈柴、挑柴。夏收夏种大忙季节,我们轮流到劳力短缺的生产队割稻、耙田、踩稻茬、插秧。饥饿是难以忍受的,那时高头公社各生产队每人每年平均口粮少,多的120斤,少的低于60斤,还是原粮。我们多么希望有个好心的生产队长,中午能管上一顿粗茶便饭,缓解一下辘辘饥肠。无偿劳动,连饭也自带,干活时又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认真踏实,有些群众便戏称我们是一群不用喂草又好使的牛,也有群众称我们是全能义务专业队,人才齐全,什么活都能干。这样我们又熬了9个月。

年关逼近,专案组早在几个月前就撤掉了,只留下几个雇用的壮汉每天监督我们劳动。大家盼归心切,特别像我家,5口人只有一个劳动力,一年到头赚不到工分,口粮被扣,此时已处在欲生不能、欲死不成的绝境。终于,放我们回家的这一天到来了。公安特派员召开会议,对现有每个学员的罪行逐个作了简要总结,然后历时11个多月的学习班宣告暂停。这不是“结业”,以后“随传随到”。

七年之后的1979年4月,我已在金丰中学执教两个月,古竹公社(高头公社已并入古竹公社)竟给我送来50元人民币,说是对我在文革中受左倾思潮冲击、屡遭抄家和入学习班所造成的经济损失的补偿,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十一期,2011-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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