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在火车上吃碗面

火车上,在经过了一番到站以后下车上车找座儿的喧嚣以后,随着车轮轻缓地重新运转和窗外的景物顺序后移以及换道岔的剧烈摇摆,大家立刻又开始各自看着自己的手机,几乎没有人再说话,几乎很安静——如果不是总有推着小车叫卖蓝莓果的貌似列车员又不是列车员的可疑者的话。

虽然人不是很多,但是也还是有很多人没有座位,只能站在过道里。站在过道里不停地避让着来来回回的卖货小车,和过来过去去打水去厕所的旅客。几个穿着下垂感很好的类似毛料的时尚短大衣的年轻女子,因为没有座位,也只能这样站着,站在自己的拉杆箱旁边,还要尽量不失优雅。这是这个早已经不愁吃喝了的年代里,绿皮车却依然紧俏的普遍情形的一个缩影。

对面的汉子,先是斜着眼睛饶有兴致地一再看着旁边的小姑娘全神贯注地刷着的手机屏幕上到底是些什么,然后又赶紧将目光收回来。随后经过了一个枯燥的扭转期,就是屁股和脑袋都在扭转,左边扭转一下,右边扭转一下,好像怎么扭转也找不到屁股和脑袋各自合适的位置。在拥挤的硬座车厢里,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合适的位置,的确很不容易。

他在扭转来扭转去的无望中,停顿了一下,突然掏出一个碗面来。看也没有看,直接就果断地撕开了外包装,将盖子撕开一角以后掏出一袋袋作料,一包一包地开始往里放。显然,这件事情使他一下就摆脱了扭转来扭转去而找不到合适位置的枯燥。他被自己找到的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幸福感鼓舞着,开始了一系列吃面的操作。

彩色的作料包四四方方,内容各个不同。有的膏状的内容物就需要挤,挤得不干净不彻底不罢休;有的是颗粒状一倾而出,便只嫌其少,倒完了还要一再高举起来扭着头使劲看着确认了再确认;有的粉末状的则需要倒,倒完了还要再抖搂抖搂,抖搂出来的粉尘似的面面儿立刻从碗里飞到了邻座,飞到了对面,甚至飞到了后座,人们不由自主地将脑袋挪了挪,试图躲开这种再熟悉不过、但是也只有自己吃的时候才不反感的味道,方便面味道。

终于,他站起来去接热水了。正如所料,他在随后的吃面过程中,发出的一系列的声响和动静,都是经典级别的。在人挨人人挤人的火车车厢里,这样紧挨着你正对着你近在咫尺的场面,你无论如何是躲不开的。应对之策其实就只有一种,就是更加专心致志地去看自己的手机,当然也有人无声地将耳机的音量向上推了一下。

在连续看了几次,好不容易断定泡开了、可以吃了以后,他一把撕去了碗面上的盖子,抓起折叠勺,掰正;因为勺子正中的那个关节点不是很顺畅,所以即使努力掰正,勺子也还是有一定的弯度,不是很直,像是腰上打了金属桩的腰椎病患者。好在即便不是很直的勺子也一点不影响吃面,现在只要能吃到面,勺子直不直不必在乎。事实上他显然一点也没有在乎;现在,他的眼里只有面。

他努力低下脑袋,将嘴凑在放在小桌上的碗面的边沿上,先吸溜了一口。气体和汤水一起入口的时候发出的呼啸刚刚起步,就立刻被嘴里的温度感知系统强力地排斥着进行了相反的吐出动作,气体和汤水儿立刻就又反向出来,却同样发出和吸溜进去很类似的声响。如果要仔细分辨的话,区别也是有的:吸溜进去的声响里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愉快,吐出来的声响里带着一股火烧眉毛的懊恼。

这一口显然是烫到了嘴唇,他猛地又把吸溜进去的方便汤儿给吐出来,吐到了碗面里。这一吞一吐之间,他的脑袋剧烈地在碗面上起伏了一下,嘴里也连带着身体深处一起,发出一股不情愿的懊悔不迭的低吼似的咕哝。

不过这一点也没有改变他要马上吃、立刻吃的念头,只不过是改换了一种吃的方式。他用折叠勺子挑了一绺曲曲弯弯的方便面条,方便面条互相勾连着,似乎一下就要全部都从碗里被挑出来似的。以至于他已经将勺子挑过自己的头顶了,不得不斜着眼睛向上遥望着勺子,以免带起来的汤水儿滴答到脸上。

他将脑袋歪一歪,对准被拉起来的面条的中间位置,下了嘴;同时手上的勺子也就不再一味挑着面条了,顺势放了下来,所有的面都像是失了灵魂一样垂挂下来,有的回到了碗里,有的则到了碗外面。他不得不赶紧用嘴咬着上挑,因为重新回到碗里去的面马上就会和汤一个温度了,又吃不了了。

不管怎么样,这回是吃到了面了,尽管是采用了半空截击的方式,歪着脑袋用嘴在半空中截住,然后快速地咬断,让吃到嘴里的马上被吃,让那些重新落回碗里的继续浸泡。所以没有兜底儿将所有的面都截住,是因为刚刚从滚烫的汤儿里出来的面几乎和汤是一个温度,刚刚被狠狠地烫了一下的嘴,已经有了本能的抵触。和吃面的急迫相抵触的强大本能力量,让他不得不选择了这样顺其自然的佛系态度。因为暂时放过,不代表一直放过,马上就是下一口。

在下一口之前,他嘴里的面却因为咀嚼中响亮的吧唧而寻找到了出逃的缝隙,从关闭不严的嘴角里喷出来的短短的面条段儿,四溅而下,小桌桌面和他的袖口上都有了方便面的痕迹。旁边的女孩儿和对面好像对他吃面的景象根本无动于衷的人,都随着这些喷溅而下意识地有了一个躲避的动作。大家这个动作都相当敏捷,显然都对他的一举一动保持着不得不有的注意力。

对于这些,他完全视而不见,继续沉浸在自己的面里。汤水儿的温度已经下降,同时也是他的嘴已经适应了汤水的温度,他吃得不再磕磕绊绊勉为其难,一变而为行云流水风卷残云一泻千里:吸溜秃噜吧唧嗝嘚以及打了嗝儿以后长舒一口气的熨帖,熨帖之中属于事后的余韵绕梁的咂摸,还有嘬牙花的时候发出的类似尖锐之物摩擦玻璃的吱吱扭扭。

他的肚子起伏着,胸口一上一下,喷出来的气里都是碗面特征鲜明的味道,不过因为与他自己的体液结合以后,这种味道有了某种贴上了其个人标签的变异……

他终于吃完了。这一碗好像有太多面条太多汤水的碗面,何以能吃上这么长时间,有好几次几乎都忍不住想过去望一望了。不过还是忍住了,怕是因为去望一望而打扰到他,使他吃面的进程中断,那就等于绝对违反初衷地又延长了他吃面的过程。

自始至终,周围的人都依旧各自看着自己的手机,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闻到。

一如火车,继续在沉沉的冬夜里,在更其沉沉的雾霾中奔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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