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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水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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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响水陈家港镇化工园区西临灌河,三面被农田围绕,东边不到一公里处,排列着十几个村庄。2019年3月21日14时48分左右,工业园区内的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发生爆炸,这场被国家地震台检测到震级为2.2级、震源深度为0的大爆炸,波及周边16家企业及数个村落,造成至少78人死亡,600多人受伤。爆炸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附近建筑物的玻璃被震碎,街道上的车辆扭曲变形,路面一片狼藉。

眼前,爆炸后留下的巨坑已被土填平,土表长满青草,几辆挖掘机正在拆除高耸的精馏塔,爆炸的伤痕在慢慢淡去。化工园区四周的田野里,麦子割后又种上了水稻。爆炸过去四个多月,陈家港镇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平静。死者的家属和伤者在过去几个月里经历过什么?他们又如何背负着被震碎一地的生活继续前行?

■2019年7月11日,李小平。

■2019年2月8日,李小平。

李小平,27岁,云南楚雄人,从爆炸后住院至今。被爆炸冲击波炸碎的玻璃碎片在李小平脸上、身上留下无数伤疤,玻璃碎片伤到李小平双臂神经,至今几乎没有好转迹象。此外,几百颗玻璃碎渣可能会终身留在李小平身体里——李小平的左脸有200多块玻璃碎渣、双腿里有上百块玻璃碎渣未被取出。

■李小平的面部CT三维重建影像能够看到其面部的玻璃碎渣。

爆炸发生时,李小平正在陈家港镇化工园区内的江苏之江化工有限公司上班,她在向楼下跑时被气浪和碎玻璃击伤。同厂工作的丈夫杨应荣在爆炸中头部受伤,爬起来后就开始寻找妻子。在车间里,他找到满身是血的李小平。当时,李小平身上嵌着很多玻璃,杨应荣不敢挪动,就立刻去外面找人找车。120当时已经很难打通,现场还没有救护车抵达,很多受伤的人往大路上逃。杨应荣再往回走时,消防员已拉起警戒线并劝他不要返回,以防再次爆炸。杨应荣挣脱消防员冲进警戒线,他说当时想就算是死了也要背老婆出来。

丈夫离开后,受伤的同事在失血过多的李小平身边,不停问她关于孩子的问题:‌‌“有几个小孩‌‌”,‌‌“多大了‌‌”,这使她一直想睡却没有睡着。等杨应荣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条床单。杨应荣在废墟上清出一条通道,然后把妻子挪到床单上,背起来就往大路上跑。在响陈路上,消防员们帮他找来一辆救护车。此时天色已暗,医生拨开不省人事的李小平的眼皮,杨应荣看到她的眼珠变成了灰色。

3月21日那晚,李小平在手术台上躺了7个多小时,六七个医生在给她处理伤口。那一天,之江化工厂有33人遇难,许多李小平熟识的同事在爆炸中离世。

在过去的数次手术中,医生用金属器械碰触玻璃发出的微小声响寻找碎片,一次成功的手术只能取出一两块玻璃碎片。

李小平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爆炸后的昏迷中,‌‌“看见‌‌”自己在太平间,见到了阎王,还看见一些同事走向阴间。在脱离生命危险之后,无尽的恐惧和痛苦袭来,李小平一度埋怨丈夫不该把自己救出来,应该让自己一次性‌‌“了结‌‌”。

丈夫冒着生命危险的救援与细心照料,大女儿每天发来的鼓励语音,让她感到些许安慰。‌‌“他(丈夫)一直不离不弃也不吭声,还对我照顾有加‌‌”,‌‌“小孩也在支持妈妈,她们说妈妈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李小平说,是这些不幸中的幸福,在支撑着自己,一点点换回对生活的信心。

杨应荣在给妻子李小平喂饭。

6月中旬,医院停止给李小平提供免费餐食。杨应荣因为伤轻,已经和厂方解除劳动关系,获得按每年工龄折合一个月工资的补偿。李小平还没有和厂方解除劳动关系,每个月能领基本工资4000元,这笔钱让夫妇俩目前的生活得以维持。

但截至发稿前,李小平还未收到6、7月份的工资。李小平说问过公司,公司回复说‌‌“等‌‌”,‌‌“现在厂方给我们的感觉是在耍赖,什么事都推给政府,说政府没赔他们钱,他们也没有钱给我们‌‌”。李小平担心公司是否就此也和自己解除劳动合同,停止发放工资。

爆炸后,李小平卧床多日,腿部肌肉萎缩,加上腿部上百片未取出的玻璃碎片产生的刺痛,让她不能下床走路。杨应荣正准备把妻子抱到轮椅上,外出散步。

李小平的身体恢复非常缓慢,出院遥遥无期。杨应荣作为六口之家里唯一能工作挣钱的人,要陪在妻子身边相当长一段时间。他虽然心里着急,但在妻子面前总表现出轻松幽默的一面。

事故发生前,杨应荣和李小平夫妇本计划在响水再干最后一年,等把老家盖房欠的债还清,就回云南楚雄生活。他们已经在响水工作了五年,想回去亲自带两个女儿。孩子跟着不识字的爷爷奶奶生活,没人辅导学习,将来可能会重蹈贫困的覆辙。他们没有把孩子们带到响水,是怕化工厂的空气对孩子身体发育不好。

然而现在,挣钱还债,回家就业,辅导孩子,原有计划都被无限期搁置起来。

目前杨应荣最关心的还是妻子的治疗康复,他担心妻子的最佳治疗时机被耽误了,‌‌“这边医院要是治疗不好,能不能转到南京、上海这些地方去看?‌‌”杨应荣之前向工作组反应过这个问题,对方说可以转,需要先自费,把票据留着。但更具体的问题杨应荣一直没有弄清楚,也没有获得书面的文件:转院后向哪个地方报销?报销额度多大?自己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是否可以垫付……不确定能否报销,杨应荣不敢举债治病。

在走廊吸烟是24小时陪护妻子的杨应荣一个人独处的时间。爆炸以来,杨应荣吸烟比之前多。

高军书,50岁,王商村村民,原在华旭药业做电工。

高军书在爆炸中受重伤,在医院抢救的近半个月,家人最初对他隐瞒了大女儿高影星离世以及弟弟高华书一只眼失明的消息。直至4月8日早晨,事发后第18天,高军书得知女儿的死讯。当时他的气管被切开,哭不出声,只是眼泪止不住地淌。

爆炸时他距离爆炸点仅200米左右,爆炸气浪将他推倒在地,高军书的脸狠狠地撞在地面硬物上,导致面部多处粉碎性骨折,现在被几块钢板固定着。此外,右侧耳道封闭,下颌骨部分摘除,咬合无力,牙齿一碰食物就疼。

高军书的女儿高影星,1989年生,是响水爆炸中78位遇难者之一。高影星于2018年8月进入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做化验员,爆炸发生时,她在厂里工作还不到半年。

高影星被安葬在六港村公墓的一排新辟出的区域,在她的墓地正后方墓穴里,埋葬着另一位死于爆炸事故的受害者,被自家房屋砸伤致死的66岁老人周立霞。

高影星通过亲戚介绍进天嘉宜工作的时候,高军书知道化工厂经常发生一些事故。但他自己也已经在化工园工作了五年,对那里的浓烈气味和多次小事故都已习以为常。他怎么也想不到还会发生如此大的爆炸。

高军书每次从县城回村都会到女儿墓前待一会儿。他对女儿的死感到非常自责,认为由于自己对化工厂的危险性估计不足,没有保护好女儿。在墓地前,高军书流着泪低声用本地话对女儿说了好一阵话,‌‌“爸爸妈妈心里难受,你怎么就把孩子给扔下了……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帮你把孩子抚养成人‌‌”。

高影星过世后,高军书导出了女儿手机上的自拍照,现在,看她手机相册成了高军书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高影星有两个孩子,大女儿8岁,小儿子6岁,现由孩子的爷爷奶奶照顾。在高影星上班期间,大夜班的清晨,她都会不顾疲累从陈家港化工园回到30多公里外的响水县城陪孩子。

高军书和小外孙女在出租屋。

爆炸过后,高军书和家搬到了响水县城的出租屋。他很担心再发生爆炸伤着两个外孙女。这次爆炸中,大外孙女所在的幼儿园很多孩子都被玻璃划伤,小外孙女(二女儿的孩子)也受到了惊吓,现在一听到很大的响声就会大哭。

高军书想尽快去南京或上海的医院治好咬合的问题,因为在恢复能正常吃饭能力之前很难出去工作。但那会花很多钱。根据县政府发的短信,‌‌“3·21‌‌”事故伤员的自费医疗费,可携票据到响水县‌‌“卫健委‌‌”进行登记。但短信并未明确报销范围和比例。跨市、跨省的医疗费,食宿、交通费能不能报?报多少?他无从猜测。他被安排在9月底做工伤鉴定,评定伤残等级,然后获得一笔工伤赔偿。

对于工伤的评级他心里也没底。面骨骨折和咬合障碍可以评到哪一级?补偿的钱够不够治好咬合问题?

一切都不确定。

仝娟,37岁,之江化工厂清洁工,家住陈家港草港村。

3月21日的爆炸中,仝娟面部被飞溅的玻璃击伤,留下了显眼的疤痕。几个月后,仝娟听到稍微大一点的动静,心里仍然特别紧张。

现在,仝娟每天坚持涂两次抗疤痕药膏。这种进口药膏的价格高达600元一支,仝娟已经用掉了两支。

仝娟担心自己的相貌将来会影响找工作,并且可能会影响自己和丈夫的感情。她咨询整形医生,要达到比较理想的效果,整容费用可能高达几十万元。当地政府给仝娟做过伤残鉴定,她被评定为八级伤残,赔偿标准是14万元。

爆炸事故后,化工厂被关停,仝娟也失去了工作。在家的仝娟正戴着防晒的宽边帽子和墨镜、口罩,穿着原来在厂里上班时常穿的衣服帮婆婆放羊。

因为担心日晒会使疤痕沉积黑色素,让脸色不均匀,仝娟很注意防晒。早晨起床后她就会戴上宽边帽和口罩,然后才开始一天的生活。甚至有时候晚上出门,仝娟也是口罩帽子全戴着,‌‌“出去的时候总感觉别人在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我,我觉得我现在就是一个怪物,是一个丑八怪……说难听点,我这样子很担心老公以后会不会要我‌‌”。

■ 何先生(化名),化工厂设备供应商员工。

爆炸发生时正在江苏联化科技公司仓库。爆炸击伤了何先生右侧头皮、右侧面部、腰部和臀部。爆炸两个月后,伤口形成多处伤疤,并有多块玻璃碎片未取出。

何先生说不仅自己,爆炸中很多人被玻璃碎片划伤毁容,‌‌“幸好我还是男的,要是女的话心里肯定更难过,我们男的稍微好一点,不过心里面也难受。‌‌”

何先生常年健身,受伤后他感到体力大不如前,练不动原来重量的哑铃。爆炸后,随着化工园关停,他所在的公司也处于停业状态。目前他负责看守店铺,每个月拿到1000多元生活费。

在爆炸中面部被玻璃划伤,右手拇指肌腱被玻璃割断未被发现,直到两个月后再次接受手术才接上。

姜红娇2004年底进入瑞普医药化工有限公司工作,做质检员工作有14年半,现在她对将来感到渺茫,不知道自己适合什么样的工作岗位。

姜红娇的丈夫也在园区里工作,现在园区停掉了,两个人都失业闲在家里,‌‌“家里还有两个小孩要上学,接下来我什么时候能出去找活干?现在一出去,街上人家都回头看你,也怪不好意思的‌‌”。

响水爆炸事故中被玻璃击伤,下颌、脖子和手多处被划伤,上唇被贯穿并导致三颗牙齿脱落。

三个月来刘红霞的白头发越来越多,她解释说:‌‌“我就是愁这张脸要怎么办‌‌”。爆炸后响水人民医院里伤员非常多,医生没有给他的伤口做精细的缝合,因为无论如何后期还要重做。

上海第六人民医院的医生告诉她,对皮肤、下巴和牙齿整容周期将需要两三年,其间每个月去上海做一次手术,总费用会在50万左右。这是刘红霞无法承担的一笔钱。就算这笔费用不用她承担,她两三年不能工作,丈夫一个人的收入也是不够日常生活开销。

和仝娟一样,刘红霞的工伤鉴定也是八级,赔偿金额14万。相比这笔工伤赔偿金,刘红霞更希望不要赔偿金,而是让企业或政府报销全部整容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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