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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少年之“死”

记忆里有一个孩子,他瘦瘦小小的,眼睛却很大。脸颊上的小雀斑,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蜡黄色的皮肤上。

他是小天,那个让我任何时候想起都感到无比遗憾又痛心的孩子。

1

初见——自卑腼腆的转学生

小天是在一年级下半学期后转来的。

当时我们的新学期刚刚开学,校长把他领到我的面前。我注意到他脚上的一双球鞋,有点脏,鞋面上有严重磨损后的黑灰色。

而当时小天的眼睛也始终盯着他自己脚上的这双鞋上。我以为,他是有点在意自己穿着这双破旧的鞋,所以才会一直盯着看。

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每当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却从来不看我,要么低着头,要么看着一侧的地面。

他的声音很小很小,没有一个正当淘气年龄的男孩子该有的肆无忌惮。

我想,他对于新环境一定是相当不适应,而且极度不自信。

渐渐地,我又发现了小天的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口吃。

起初是回答问题的时候,他会‌‌“我我我我……‌‌”的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后来我观察到,他在跟同学们交流时也是如此。

我找到他妈妈问询此事,原来,小天小时候一犯错误,他妈妈就用针扎他。

孩子常常处于恐惧的情绪中,一张嘴说话就紧张。发现孩子口吃以后,一旦发现他说不清楚话,他妈妈就继续扎他。结果,口吃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小天在老家上一年级时,就跟着家长辗转到城市。因为是中途转学,这边一时找不到接收的学校,于是就耽搁了多半个学期。

因为基础极差,小天在学习上非常吃力,成绩次次倒数第一。他的学习习惯也很差,作业本常常是脏脏的,生字写得牛头一般大,百以内加减法几乎不会算。

而家长这边,几乎是借不到任何力的,由于工作忙,还要出差,所以他们常年把孩子寄宿在托管班。有什么问题想叫家长来学校了解情况,十有八九是托管班老师来,再委托她代为转达。

我原以为这是一个快要被遗忘的孩子,他的身上应该没有太多父母留下的印记,或者至多只是一些过火的体罚。

这个想法太天真了,错得离谱。

2

相知——悲伤无助的男孩儿

‌‌“爱哭鬼‌‌”是孩子们给小天的起的外号,因为他实在是太容易哭了。

有一天,几个调皮的男孩子把他的笔袋藏起来了。

他一发现东西不见了,也不问周围同学,也不向老师报告,就趴在桌子上嘤嘤地哭起来,把那几个恶作剧男孩子都吓到了。

奇怪的是,这孩子哭点极低。我偶尔发现他上课举了一次手,想抓住机会给他一个鼓励,就让全班同学为他鼓掌。

结果,他又哭了。这下把我搞得慌了,不知道他这是喜极而泣,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有一次课间的时候,我发现他一个人躲在走廊里的角落里哭。我以为又是哪个调皮的孩子欺负他了,就走过去询问。不论我问什么,他都一个劲儿地摇头。

当我问到他,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他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我爸快要把我妈打死了,怎么办啊!‌‌

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眼前浮现出的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家庭场景——

小天的爸爸常年家暴他妈妈,多次把他妈妈打得倒在地上起不来,身上脸上都是血。不到十岁的小天,好几次帮地上的妈妈擦掉脸上淌着的鼻血。

我后来找小天妈妈聊过他的家庭情况,得知他爸爸不同意离婚,扬言如果他妈妈跟他离婚,他就会杀了她们母子。

小天甚至曾经看见过他爸爸和表叔在家里对殴,后来表叔被爸爸一刀捅伤,家里到处是血。

小天和妈妈慌慌张张地送表叔去医院,又苦苦哀求对方家属不要报警。然后,母子俩大半夜回到家,一起擦掉墙壁和家具上喷溅的血迹。

小小年纪的小天,见过的恐怖和血腥比我们大人都多。

据他妈妈回忆,当初来到这个城市举目无亲,他爸爸一年有多半时间不在家,孩子没人照顾。所以一到周末就会把7岁的他锁在出租屋里一整天,自己鼓捣着煤气炉煮方便面吃。

一到放假,他妈妈就迅速把孩子送回老家,到他奶奶家的村子里放羊。所以他的假期作业几乎从没写过。

记得我们三年级写过一篇作文,题目叫做《长大后,我想成为……》。

孩子们有的要成为航天员,有的希望成为教师。

小天写道:

‌‌“我将来要当一个大老板,挣很多很多的钱,然后跟妈妈住在一个大大的房子里,每天有吃不完的零食,还有仆人伺候……‌‌”

都说梦想是对现实世界的升华和投射。

我无法评价小天的这个愿望,我不能说这是一个比当宇航员更虚幻的梦想。

自从我听说了他妈妈被家暴的事情之后,他也有好几次哭着说,他长大以后要变成小鸟,这样才能带着他妈妈远走高飞。

他还在新学期的心愿卡上写着:希望今年六一儿童节能够得到一套法布尔的《昆虫记》。

3

惊变——叛逆反骨的少年

十岁以后的小天,常常玩失踪。

一天晚上十点,他妈妈在群里焦急地问谁看到小天了。

原来,他妈妈在家里训话,一气之下把他关在门外,本想吓唬吓唬他,十分钟后再开门。

可孩子并没有像过去好多次那样,哭着站在门口求妈妈让他进去。

这一次,他彻底不见了踪影。

妈妈急疯了,到处找孩子,就差报警了。

结果快十二点时,小天晃晃悠悠地回来了,手里举着一根冰棍,津津有味地舔着,脸上那种若无其事的轻松都显得有些诡异。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是小天刚过完十岁生日。

第二次是放学之后,托管班老师说没接到孩子,周围找了很久也找不到,只能来学校让我帮忙寻找。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寻找,最后发现他藏在对面楼房的顶层,和他一起的还有另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的父母也是常年不在身边,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他们说想看看大人如果找不到他们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会很好玩。

第三次,是小天逃学。

孩子一早没有到校,妈妈说他是自己走去上学了。整整一上午都不见人,直到中午才回家。

原来,他不想来上学,就跑到附近的公园里溜达了一上午。中午肚子饿了,就跑到同学家蹭饭,觉得没什么意思才回家。

这是小天的第一次逃学,当时11岁。

从那以后,小天彻底放飞了自我。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说那叫堕落。

他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几乎要考到个位数,但是他再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成绩抬不起头来。

他依旧口吃,经常磕磕巴巴地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可他却再也没哭过。

他常常参与打架,曾经那个被人藏了笔袋就哭哭啼啼的男孩,后来开始抡起拳头砸向不小心踩到他的女同学。

即使学校明令禁止,他还是会带手机,课上偷偷地玩游戏,还被同学举报浏览不良网站。

曾经,当我与他谈心的时候,他含泪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后来当我再找他说话,他听完立刻跑掉,头也不回。

他妈妈也跟我反映,最近一说他的不是,他就会像他爸爸一样,骂妈妈是不要脸的烂女人,甚至有一次一脚踢在了妈妈的肚子上。

眼前的小天越来越陌生,我甚至怀疑我曾经那么了解的他,是不是那个真正的他。

4

离别——来不及说的再见

半年前,他妈妈听了我的建议,为了孩子的成长,辞掉了那个常常出差的工作,在学校附近开了一个小店,就是为了能每天陪着孩子。

四年级下半学期,那个店突然关了,孩子也一个多星期没来上学。

半个月以后的一天,一个自称小天爸爸的男人,来学校开转学证明,说是要转到邻市的一个县城。

手续办好以后,我通知他爸爸来领孩子的新书,但是他说他们已经到了新学校,书就不要了。

我告诉他新学校可能没有孩子的新书,因为都是按照学籍定的,但他爸爸仍是推说没时间回来取。

我又联系他妈妈,她支支吾吾地只说她在南方一个城市定居了,可能不回来了。

我大致猜到了那个家庭刚刚经历过一次重新的组合,但我看不清那个孩子的方向。

于是,我和小天,那个在我生命里划过一道微弱光芒的男孩,就这样分别了,没有一句再见。

我后来也没有再打听他的近况,我怕我得知的消息,会是我最不敢听到的消息。

直到现在,我的办公桌最下面,依然存着他的那一套没有领走的新书,以及我为他准备的六一节礼物——法布尔的《昆虫记》全集。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我眼睁睁看着他苦苦挣扎在命运的泥沼里,却什么也帮不到他。

我告诉过他,人活着要对生活充满希望,可是他当天晚上看到的是血,是醉酒的父亲把刀子捅向另一个人,然后喷溅到满屋都是的血。

我告诉过他,一定要有自己的理想,并且要保护好它,结果他隔天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母亲,那个被父亲疯狂家暴却无法反抗的母亲。

我告诉他其实有人爱着你,你也一样可以努力去爱别人。可他却常常目睹生命中最亲最爱的两个人,就那样相互揪扯着,把面孔扭曲成怪物的模样。

我以为我可以给他传递所谓的正能量,但我可曾对他的日日夜夜有过一丝一毫的感同身受?

没有。我能做的至多是同情,靠着基本的良知。

我很想振作起来,但是写完小天的故事,我很无力,深深的无力。

没有老师敢跟孩子说,这种无力感可能才是更真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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