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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债养100只猫的上海女人

2018年10月,我在上海一处街心公园小憩时,遇到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她蹲在地上准备猫粮,我很难不注意到她——一圈又一圈流浪猫把她围在中间。

我被眼前猫山猫海的场景吸引,盯着看了她很久,直到她有所察觉,转过头来发现我,问我:“你喜欢猫咪吗?逮一个回去。”后来,我又接连碰到好几次她在喂猫,才知道她叫张小桃。

69岁的张小桃,走起路来总是急匆匆的样子。她样貌普通,个头很小,留一头黑色短发,时常穿素色立领衬衣,市面上早不时兴的那种样式,稍不注意,她就没在市井人群中。

算起来,张小桃在这里喂猫已经10年。这处街心公园面积不足半个足球场大,她在公司附近和家中也分别养着数十只猫,林林总总加起来,她喂养的流浪猫将近100只。

上海是中国养猫最多的城市,市民们对这种软萌的动物充满了喜爱,数据显示,全国十六分之一的猫都在上海。在这座巨型城市里,猫咪填补了人们内心的空白,伴随着繁衍生息。然而,快节奏的城市生活给人带来的变动,使得很多猫失去了庇护。张小桃喂养的猫都是遭人遗弃,或者是野合产生的。

张小桃不是城市里唯一的爱猫人,很多人像她一样牵挂着这些城市缝隙里的生命。一位用鸡肉喂猫的中年女人说,张小桃很认真,“就像原来我们搞工作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猫’,可能是书,也可能是别的。”一个附近的街坊听闻我在记录张小桃的故事,他告诉我,猫之于张小桃是一种执念,代表她在牵挂、但又不可能完全填补的东西。

喂猫这10年,张小桃没有出过上海城。她是地道上海人,性格恬静,不喜走动。哥哥姐姐都在城里住,张小桃平日里素少探望他们,年轻时结交的姐妹一个接一个退休,其他人时常结伴各地旅游,只有张小桃不愿出去。她需要喂猫。

张小桃离开过上海。18岁到28岁,她最好的年纪碰上了知青上山下乡。张小桃插队到了安徽,先是在大山里劳作,然后调动到县里的国营工厂,担当流水线的女工。等到返城回到上海,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如今,她再也不会离开上海,这100多只流浪猫将她捆绑在了这座城市。上海放逐了这些猫,让它们流浪四处,而她决定做点什么。

1968年,是中国城市青年上山下乡潮的开端。那之后,上海城里,有超过60万年轻人被送出城外,辗转到江西、安徽、云南、黑龙江等地接受农民的“再教育”。

“我赶上了一片红。”张小桃说。那一年,张小桃临近中学毕业,跟随浪潮被送到了安徽农村。

蝴蝶就这样煽了煽翅膀,抹去了张小桃原来的命运:她本应在前一年中学毕业,和离开上海的命运擦肩而过。

比她早一年中学毕业的同学,大都分配到了上海的工厂上班,最不济的,也都留在上海,过着城市生活。张小桃望得见这些,她的时钟只耽搁了一年,命运因此就走了截然不同的路。

1968年夏天,张小桃跟十几名女知青搭火车到合肥,之后转大巴到插队的农村所在的深山旁,徒步穿过深山密林,在大山深处成了一名插队知青。起先,张小桃哭了半个多月,她讨厌那里的闭塞,村民在她眼中淳朴却无知:“他们连煤球都不知道,我就想着,以后从上海带个煤球回来给他们看看。”

在安徽农村,她成了一个在全无生存技能的人。她每天硬着头皮出工,不懂种田,连学挑担都磕磕绊绊,挣的工分远不够糊口。那阵子张小桃给家人写信报平安,寥寥几句,最重要的是要钱:“一个工分只有1毛2,平日要向农民、供销社买鸡蛋、豆腐,不够用。”没有远在上海的家人供养,她肯定熬不下去。

等到1972年,张小桃被县城一处军工厂选中,调出生产队,成了机床车间里一名流水线女工。虽然工厂也在山里,但那是个全厂职工1000多人的大单位,这让生产队里的知青们羡慕不已。同寝室的4个小姐妹特地从村里搭车到工厂看她,在她的新宿舍住了一晚。张小桃招待她们去食堂吃了一顿。

短暂欢喜过后,张小桃重新回到日复一日的劳作中。瘦小的她成日与笨重的模具打交道,终于在一次更换一台磨损的砂轮时,徒手搬运20多公斤的物料途中,不慎扭伤了腰。腰伤久治不愈,工厂只能调她去做不费体力的岗位——电话调度员,又同意她申请病假回上海治疗。

回到上海,张小桃才知道,那个20多公斤的砂轮,造成她腰间盘突出,压迫神经末梢,连带着,左小腿的肌肉有了萎缩迹象。

那时的世界在悄悄变化,政策松动后,公社的几个小姐妹以知青身份陆续回了上海,在上海找到单位落档、上岗。张小桃不同,她入职工厂时已算上岗职工。想回上海,她只能先退回农村恢复知青身份,又或者在单位等待退休。

没有人教张小桃该怎么做,退回知青再回上海,操作时间长,唯恐夜长梦多:“搞不好不仅丢了工作,还得一辈子在安徽的公社种地。”这么一想,她不敢冒险,决定按兵不动。

眼见当初留在上海的同龄人、1974年到1975年间申请回沪的小姐妹,还有家中的兄姐都在上海有了各自的事业,张小桃渐渐变了想法——回到家乡上海的希望渺茫。她开始一延再延病假,不想回到安徽工厂,仿佛在上海呆久了,她也能拥有与大家相似的前程。

期间,安徽的单位见她久病不归,多次通知回安徽,“做个了结”。家里人劝她接受现实,安稳在安徽工作到退休。1978年,28岁的张小桃最后一次坐火车去了安徽,以“身体丧失劳动能力”为由申请办理了病退。

张小桃在28岁这年,成了那家工厂里最年轻的退休职工,这是最快的办法,也是最糟糕的办法。

回到上海的第9年,张小桃的第一只猫出现了。1987年,她37岁,尚且未婚,与母亲、姐姐和哥哥同住。他们的家,是一栋三层老楼房,位于上海重庆南路和淮海中路交界,走到老弄堂深处便能寻到。

由于已经登记退休,回到上海后,张小桃再无法与任何单位形成劳动关系,失去办理五险一金的资格,收入也一直在最低标准线上挣扎。

她辗转于市井之中,在小商品市场当帮工,在邮局当过一段时间征订员。有段时间,她在家中一楼沿街开辟店面,拉朋友一起开了间面馆,她负责烧浇头,生意不错。

那只猫就出现在张小桃开面馆的时期。它原本是外甥女的宠物,小姑娘把它抱回家后,很快丢失了新鲜感,那只猫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原本,那只小猫应该被抛弃,加入上海街头数以百万计的流浪猫群。好在张小桃整日在家中,小猫就交给张小桃喂养,和被抛弃为流浪猫的命运擦肩而过。它尚未有名字,张小桃见它活泼,便取名“小老虎”,算是接纳了它。

接纳这只小猫时,张小桃正处于心灰意冷的状态。她爱上了一个上海男人,对方有着跟她类似的遭遇,户口也滞留外地,因着相似的时代际遇,张小桃感觉与他惺惺相惜。加上多年来她没有户口,打过多份工,对配偶是否有上海户口,反倒没什么执念:“我觉得他脾气很好,也会做裁缝,尽管没工作但说不定能靠着糊口。”

张小桃带男人回家,可母亲和兄姐嫌弃对方没有上海户口,不同意他们结婚。张小桃拗不过家人,只能作罢。两人分手后,母亲和小姐妹热心给他介绍了多个“朋友”,条件都好,都有上海户口。张小桃一一回绝了。

“小老虎”这时出现得恰是时候。面馆打烊,人群散去,张小桃鲜少出门,就窝在店里休息。“小老虎”总喜欢跳到她膝盖上,自顾自打盹睡着。知道她去烧猫食,“小老虎”便跟在她脚边蹦来蹦去,欢喜得不得了。

“小老虎”总能消解张小桃的不快乐,张小桃难过时,它会焦急地对着女主人一通“喵喵喵”直叫。“我也忘记了,当时因为什么事不高兴。但看到猫,就觉得好多了。”张小桃说。

搁浅的婚事,在张小桃40岁那年有了转机。母亲终于同意张小桃与那个没有户口的上海男人结婚。1999年,三层小楼所在的地块拆迁,张小桃关了面馆,到邮局做了几年征订员。直到今年69岁,她还在工作。

档案中的张小桃,她在28岁那年退休,工龄永远停留在9年。这远远不够上海养老保险最低缴纳年限,许多医疗保障内容也与她无关。她和上海的关系还是太浅了。

张小桃的家,距离她喂猫的公园距离不到500米。那是一处公屋,面积并不宽裕,打开门便是厨房,挨着约两平方米的卫生间,再往里走,客厅极小,剩余的空间被隔成两件紧凑的卧室。儿子住稍小的一间,张小桃和丈夫的卧室稍大,放下一张沙发和一张小桌子后,便格外逼仄,在里面走动不小心便会碰倒东西。

紧凑的屋子没有挤压出更为亲密的家庭生活。张小桃性格寡淡,丈夫老张、儿子也是如此。张小桃到邮局工作后,丈夫也到外地谋生。孩子很长一段时间,都借住在张小桃姐姐家里。

我问张小桃,自己大部分工资用来喂猫,也没多想着孩子,会不会有些愧疚?张小桃轻描淡写地回答:“不会,因为我为这个家劳动了,不会不好意思。”

后来她又给了我另一个答案:“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和老张年纪大了,他以后靠不了我们,早点知道生活艰辛,也好。”

2017年,张小桃的儿子从北京辞职回家待业,之后每天关在房间里学习电脑绘图与建模,说两年后再回北京谋生,现在两年已过,夫妇俩也没有多问。

晚餐时间,儿子独自在房内进食,夫妇俩窝在客厅一张小桌旁进食。几无交流。张小桃更多时候边夹动吃食,边用平板电脑查看各类爱猫群和救助群的信息。她不时放下筷子,敲字回复信息。

与收养来的7只猫咪相比,丈夫与儿子更像是局外人。

每个工作日上午接近11点,张小桃从家里出来,走到街口等去往单位的公交车。

张小桃下车的地方距离黄浦江不远,那是一栋上世纪90年代竣工的公寓大楼,看起来有些破败。现在,张小桃就在临街2层的证券公司当保洁员。

原本,张小桃一个人打两份工,连带证券公司相邻公寓的保洁也一并包揽。两座公寓大楼通过一条天井式的过道连接,过去,张小桃在天井里收养了许多流浪猫。那时候业绩景气,证券公司的食堂时常留有剩饭,张小桃觉得浪费,便想办法招呼附近的流浪猫来吃。

其实,招来流浪猫并不费力气。上海这座城市的街头,多的是无人看管的流浪猫。它们游荡在城市最为人忽视的空间,长时间处于饥饿、疾病与无主的状态之中。长期以来,上海一直在试图平衡这座城市与数量庞大的流浪猫狗的关系。

张小桃接管了其中的100多只流浪猫。起初,在每个工作日傍晚,猫从下水道钻进证券公司所在的大厦,吃猫粮,躲避风雨,在这里睡觉。有只患口炎的猫,张小桃特地给它留了一间挨着过道的办公室,下班时留一个窗子,晚上猫咪跳进了睡觉,白天有人时就溜出去。

你问张小桃喂猫的理由,她只会告诉你:“舍不得猫咪没有吃的。”为此,她坚持从每月并不多的工资里省出钱来,购买99元每20斤的猫粮,喂养这些流落街头的无主宠物。她记了帐,每月她需要耗费约230斤猫粮,花费近1140元。今年夏天,张小桃又打电话给姐姐,问能不能每月给她200块钱:“喂喂猫咪呀。钱实在不够了,你就当作作功德。”姐姐答应了。

即使在证券公司业绩不景气,食堂取消后,张小桃依旧无法抛下这些无主的动物。于她而言,它们并不只是消耗剩饭的工具。再没有一种动物,像这些流浪猫一样契合她前半生的经历了。

它们的主人在上海城市化过程中不断搬迁,当人类为维持体面自顾不暇时,不少人便顾及不上陪伴身旁的宠物猫。这些宠物因此流落街头,成了上海扩大城市化过程中,被牺牲驱赶的部分。

每过一段时间,公园的草丛里就会有小奶猫探出头来,那是流浪猫又生崽了。

为了减少这些出生即颠沛的生命的诞生,最近几年,张小桃开始自费将流浪猫抓去做绝育手术。然而,比起自然繁衍与人为遗弃的速度,张小桃的绝育计划如西西弗搬动石头般徒劳。

张小桃最怕碰到路边单独摆放的纸箱。多年过来,她知道里面大多装着被遗弃的宠物,它们最终都成了流浪猫狗。

有一天,张小桃又在公园里捡到一方纸箱,里面是只“品种猫”。她想不通为何这样的猫也会遭到遗弃,只觉得这只小美短还有免于流落街头的希望,便抱着盒子,沿街一户户问铺主和路人:要不要领养这只小猫?

家人希望她不要在流浪猫身上花这么多心思,周遭的人变着法劝阻她,路过的陌生老人看她辛苦喂猫,关心她说:“自己也要照顾好身体啊。”张小桃不客气地说:“你不要管!”在安徽一起下乡的姐妹们说,张小桃在流浪猫身上找到了慰藉。

学佛的朋友告诫她:“太过亲近流浪猫,以后会去畜生界”。张小桃不知道这辈子过成这样,还能通过怎样的方法获得好命,喂养好这些猫,行善积德,或许下辈子就能生在一个好人家里。

最后,她在一家咖啡店为那只名贵猫找到了主人。“终于得救了一只。”张小桃说。她时常记挂这只与颠沛命运擦肩而过的小猫,每次经过咖啡店,都会特意看一眼它在不在店里。

(本文中张小桃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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