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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睹的政治迫害

1952年我7岁。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家门口站着民兵,身穿蓝制服,斜挎帆布子弹带,肩背步枪。他们来干什么?原来是乡下老家来人抓“地主婆”外婆回去批斗。舅父和母亲通过华侨事务委员会,多方交涉,营救大半年,外婆才平安回来。外婆在香港住40年,一直委托乡下亲戚打理那里的田产,并未亲身参与“剥削”。

我的父亲是普通知识分子,国民党时期做过广州火车站、佛山火车站站长。1949年后,父亲被视作阶级异己分子,无端被撤职降薪。文革期间,我的父母双双被隔离审查批斗,父亲被罚跪和殴打。每当想起无辜父母所受到的屈辱,至今仍然心有余痛。在每个民主、正义的国家,个人的生命和尊严都是至高无上的,任何人不得侵犯,为什么我们中国就要例外?

我的伯父也是留用的旧职员,1949年至1952年曾任广州机务段副主任,后改任广州铁路第一职工学校副校长和广东交通学院总务主任。1956年肃反时,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处分,以致影响到女儿的入党和留学苏联。1961年至1963年,伯父被送到三水农场劳动改造。文革期,在海南岛生产建设兵团插队落户的儿子不慎溺水身亡,伯父赶去办理后事,哭昏在儿子的坟前。因是刑满释放的劳改犯,大伯不但没有拿到分毫抚恤金,还备受军队干部野蛮无礼的对待。

我的舅父本在香港一家大机构做事,因误信马列,秘密参加中共地下党,1938年曾发起组织香港华员会,并首任会长。在中共指挥下,舅父领导了九龙海关起义,并以接收大员的身份接管广州海关。只因他是地方地下党,又是知识分子,不获北方信任,备受岐视。

三年大饥荒时期,我们学校食堂让学生吃甘蔗渣做的“蔗渣包子”,吃用稻草做的“人造肉精”,吃用米糠做的“糠饼”,甚至吃用尿培养出来的小球藻。我的年近六旬的姑母,每次从香港回广州,都要带一大铝锅红烧肉。

1967年夏天,我的中学母校,著名的广州广雅中学,发生一起血案。那天,参加学校造反派组织“四一〇”的学生丘成昆(我的一位高中同学的弟弟),在广雅河边被主要由高干、军干子弟组成的另一派造反组织“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人从背后开枪射杀,尸体跌落河里,年仅17岁。作家秦牧先生有一篇回忆文革的文章,其中写道:“人们咬着匕首,抬尸游行,在一些中学门口,看到因武斗而死的学生的讣告,上面大书:‘享年十七岁,永垂不朽’等等字眼。”秦文所写的,大约就是广雅中学的丘成昆。

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我是上海同济大学城市建设系四年级学生。清队期间,同济大学40多人自杀,我亲见的就有五六个,如同济大学副校长蒋梯云、数学教授孙国楹等。同济大学学生宿舍西北一楼后面的小路上,我亲眼看见一个二年级高个子学生跳楼而死,脑浆流入水泥地砖缝。我班班长周文德,是1962年江西省高考状元,阶级斗争的毒中得太深,把穿衣戴帽等生活细节都上纲为资产阶级思想,整天以整人为乐。1968年清队时,周文德因说了几句对毛不敬的话,最后被逼得跳楼自杀,半途身体翻个身,落地没有摔死,摔个终生残废。我们28个人的小班,揪出4个反动学生。上海第一医学院学生张洁华,23岁,也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跳楼自杀,未遂,遭到极其残忍的折磨。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西南大山区。当地人告诉我,不久前,广西“联指”派得到军队支持,将邕江水灌入下水道和防空洞,超过千名“四二二”派的人被活活淹死。尸体腐烂发臭,整个城市的自来水都带腐尸味。有一次,我随车路经宾阳县,司机告诉我,不久前这里是一个杀人屠场。当时宾阳县被杀的五类分子达5000多人,很多地主富农家庭被灭门,连七八十岁的老人和吃奶的婴儿都不得幸免,许多人被石头活活砸死,尸体沿西江一直流到珠江口的广州和香港。

文革期间,香港不但接纳了数以万计的大陆偷渡来港躲避政治迫害的人,还安葬了数以万计沿珠江漂流下来的浮尸。当年在宾阳县指挥大屠杀的一个解放军副师长,后来升任广州警备区副司令,虽经宾阳县政府代表全县人民数次向中央要求追究其责任,却仍然在广州逍遥法外。据说在北京郊区大兴县,大莘庄公社中心大队贫协主席一个人独铡十六条命,直至刀刃卷口,最后自己瘫倒在地上。活埋奶奶和孙子两人时,凶手扬起第一锹土,黄发稚孙不知死之将至,哭着说:“奶奶,眯眼睛。”白发老人凄怆无力地哄他:“好乖乖,一会儿就不眯了。”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十一期,2011-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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