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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历的杀人

1950年3月25日共产党在北京杀第一批人,我亲眼目睹。共产党与历朝历代杀人有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开会杀人,要杀人了先开会,然后游街,开着大卡车。这一批共杀53人,都是粮店老板,剃了光头,一辆卡车装6个,一面站3个,脸朝外。军人一手拿着大片刀,一手摁着这些人的脖子,他们的罪名是囤积居奇、操纵粮价,当时叫“打老虎”。

1951年镇反,跟国民党沾边的人,道会门(包括老和尚),头疼脑热时给灶王爷烧个香、磕个头的山里人,都算反革命,在可杀之列。你们那里杀那么多反革命,我们这里杀得这么少,这不落后吗!杀人也要攀比。这样一来,烧香的老太太也倒了霉了。

河北易县抓出一个30多人的反革命集团,说是一贯道,但是没有杀他们。每逢庙会,共产党就让他们穿上皇帝的衣服,穿上娘娘的衣服,或者大臣、太监的衣服,让他们自己说自己的反动思想——“我要当皇帝”,“我要当娘娘”,让他们充当反动活教材。后来胡耀邦掌权,给他们落实了,说他们不是一贯道,其实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一贯道,都是公安局给他们编的,一套一套怎么说。那些衣裳也是公安局给的,让他们去这样做。

我其实没有给共产党提过意见,一次发言也没有,一张大字报也没有,也被打成右派、反革命,从1958年4月到1979年10月,劳改21年半,这里的故事太多了。跟我一块劳改的有个李健,是共产党县级法院审判员。河北农村,五天一个大集,三天一个小集,在镇反高潮时,共产党规定,大集杀五人,小集杀三人。县有大县,也有小县,小县也不甘落后啊,人家杀得多,你杀得少,那哪成啊。镇反时李健审了一个犯人,姓王,判了死刑。一般杀人布告上最后一句话都是“验明证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其实此犯根本就没有验明证身。监狱里有两个姓王的犯人,狱警提人,一叫名,其中一王,也没听清楚叫谁,就答应了,站起来往外走,也不知要干什么。狱警不问三四,上去把他脖子、嘴拿绳子勒上,怕喊冤啊,绑到了刑场上。

李健走到集上,一看,人错了,不是他审的那个人。这怎么办啊?赶紧告诉法院院长。院长一听,就骂他,怎么搞的!李健问现在怎么办?布告都已经贴出去了。院长说:“杀错了就杀错了,下个集再杀那个人不就得了嘛!”

这件事如果就李健、院长知道,也就完了,可是李健老跟别人说:“哎呀,杀错人了!杀错人了!”这一来,院长发怒了,把责任都推到李健身上,给他一个处分。李健内部做了检查,档案里也装上了。李健觉得冤枉,人是我审的,往外叫人可不是我叫的,而且我发现了错误,也及时告诉你了,这处分,我不服。越不服越处分,越处分越不服,最后被送进劳改队。劳改队里要认罪,他说:“我怎么认罪啊,是院长记了我这个仇了!”

和我一起劳改的还有个李省悟,河北河间人,原来是国民党宪兵营长。国共内战时期,共产党对外许诺,凡投降的,官升一级。李省悟见国民党大势已去,就和另外两个营长一起胁迫团长,想起义投降共产党。团长和另两个营长最后放弃了起义,觉得这样做有辱人格。李省悟一意孤行,自己带着两把手枪投降了共产党。李的岳父是国民党的县长,曾告诫他:“你不能投降!共产党对待投降俘虏,当场不杀,以后杀;在前方不杀,在后方杀;现在不杀,将来杀。”李省悟不听,他认为投降共产党的人多了,怎么可能呢?

共产党一开始还优待他,让他写信劝宪兵团投降。宪兵团没有投降,李省悟功没立上,共产党也就没有给他升官一级。李见没给自己升官,就去问,主动要升官,他觉得自己怎么也得当个师级。共产党就说,你这人是假起义,真李省悟逃跑的时候已经被宪兵团长枪毙了,你根本就是冒名的,还想当师长?

李省悟找来各种材料,证明自己是真的,但没人理他,军队也不留他,给他转业了。他后悔没听岳父的话,看来共产党明不杀暗杀、今天不杀明天杀,是真的啊。李省悟老是跟人这样说,他老婆一看这个人完了,可不能把自己和孩子搭上,就和他离了婚。这一来,他更不服气了,起义了官没升上,连家也没了。他不服气,越闹越闹,最后被送进了劳改队。

劳改队批判他的反革命思想,说他怀念国民党,想复仇,就斗他。其实劳改队不让搞文化大革命,因为已经都是被打倒的人了,就不搞了,可是劳改干部里有些以整人为乐的坏人,好人也不敢管他们。

有一个王队长,名叫王震川,老是整李省悟,叫犯人们“帮助”他,一“帮助”就是打,我看见脊背被打得肉都离开骨头了。打他的时候,他真硬,就是不喊叫,也不出声。有一次晚上斗他,罚他站,王队长叫人架住他的两只胳膊,下面点着原油。原油烟特别大,就用烟熏他。两边的人都得轮班换人,谁都受不了那个烟熏火燎。那晚我值班,风很大,风一吹,火一撩,撩到李省悟脸上,头发、眉毛一下子就烧着了,脸都是黑的了,李省悟就是不出声。

我一看,不好,这要出人命,赶紧报告王队长。王队长就骂我:“你这个小子真混蛋!你看他的骨头多硬啊!”接着烧,李省悟脸上的肉皮慢慢烧熟了,他挣扎着,一下子挣脱架他的人的手,往自己的脸上一抹,变成了一个大花脸,黑的黑、红的红,这时他才喊出来:“苍天啊——苍天啊——苍天啊——”连喊了三声。王队长一摆手,说:“散会!”于是会就这样散了。从那以后,王队长就不再斗他了。

到了新年,我们劳改农场的场长说,要让大家过个好年,保证吃好,不斗争了。过年要交心,谈怎么把年过好,大家都交心。李省悟交心时说:“过年这四天,我保证不杀人。”

李省悟的监管人叫蒋少先,外号大土匪。李上茅房、打饭,他都跟着,监管他。蒋听到李省悟说“保证不杀人”这话,站起来就对他拳打脚踢又打又骂:“你什么玩意儿啊,还想杀人!”本来场长都说了,不让打人,他又打开了。李省悟冷笑,对蒋少先说:“嘿嘿,我不跟你动手,我跟你动手,三个五个你也不行。”李省悟以前是宪兵,会一套武术。

李省悟去打饭,蒋少先后面跟着。打饭回来,李省悟先进门,门自动关上,把后面迈脚进来的蒋少先的菜打翻了。蒋不干了,说怎么办?李省悟说,又不是我给你弄掉的。我那天值班,就把这事报告给队长。队长说,多卖给他两份菜,这件事当时平息了。

晚上李省悟下手了,先杀别人,再自杀。他偷了一把剃头刀,连割了三个犯人的脖子。被割的第一人叫徐占鳌,挨着李省悟睡,脖子上挨了两刀,切断了动脉,血打到天花板上,溅得到处都是,接着又去割其他人的脖子,但都没割到动脉。当时屋里12人,谁都没敢出声,全都吓傻了,眼睁睁地看着,也动不了了。其中有一个久经战场的国民党营长,负伤三十多次,到这时候也说不出话来。

蒋少先手脚并用逃出去,爬到院子里,喊了一声“杀人啦!”声音很小,都变了声了。我值班听见了,一脚揣进门,一看也吓傻了。徐占鳌的血还在往上打,李省悟正坐那儿用刀片割自己脖子。他的手已经软了,割不到动脉,没一会儿他也出溜倒了。地上一层血,冬天很冷,我的球鞋抬起来都觉得粘粘的。我强站着没摔倒,赶紧去找队长。“李省悟杀人了!”我拍门。队长没出声。我就砸他的门,喊:“李省悟杀人了!”队长不敢出门,在屋里说:“知道了。”

因偷窃进劳改队的徐占鳌死了,24岁,那一天是他结婚的第十天,李省悟和其他两位被他割脖子的犯人都被救活了。至于李省悟最后的结局,我就不知道了。

王震川队长让我去整别人,我不愿意,他就认为我对毛泽东不忠,对文化大革命有看法,罚我站,在劳改队院子里立了个毛泽东纸像,大概一米宽,一米三、四高,天天让我冲着毛泽东像罚站,吃饭也得冲着毛泽东像站着。别的队长去了让我下来,他回去了还让我接着站,就这么一直站了三四天。

有一天晚上,院子里又点着了原油。以前点火烤李省悟,现在不烤人了,但天天晚上还要点火,造那个气焰,在院子里放火放烟,唱歌,喊口号,又开会又喊,一百度的大灯泡有好几个。很奇怪的是,那天晚上不知怎么,铺天盖地的屎壳郎冲着这个光亮飞过来,把院子里那个毛泽东纸像撞了个稀烂,没碰倒,把纸都给碰烂了。屎壳郎碰到墙上掉下来,有死的,有半死的,我们扫了扫,一共装了九大麻袋屎壳郎。屎壳郎救了我,王队长不罚我站了。没过几天,这个王队长遭了报应,得了癌症,很快就病死了。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十期,2011-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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