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哪里是作诗,分明是回家

“白月光,心上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

香菱在一个冬天,对着黛玉,说出记忆中的一个地方。

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谁知我昨儿晚上看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应该是早晨,黛玉刚梳洗完,香菱便来了。应该是晴天,阳光透过茜纱轻落书案,沿着她常坐的椅子爬下,在地上拓下纱窗的影子。

黛玉回首,背光的女子,连发丝都灿着光,很多年后,已魂归故里的香菱,回忆起那一天晨光中的黛玉,赞叹这女子的清澈透明。迎着光的女子,笑吟吟走来,黛玉那天以为潇湘馆移入了一枚暖月。

可她不知,夜里要经过几番辗转,暖意才会从诗书的字里行间,舒展到脑海画面,又绽开一朵薄面上领会的笑容,想起昨日,慢慢将这些融入月亮的心。

这个女子昨天刚拜了她为师。她是认真地收徒,女子是认真地学诗,世间,最怕认真二字。世人,多的是不认真,结果,认真的,倒成呆子了。

为对得起她对于她心愿的认真,夜晚,她在灯下,将她划了圈的诗,一首一首读起来。

宝钗催她睡觉,连催了好多次,她却老僧入定般在那儿捧着诗集啃着。书里有诗,诗中有画,有些是她见过的,有些是她没见过的,有些虽然没有见过,却如冰石镇心,无法轻视那字词的分量。

宝钗只得先去睡了。她还在灯下坐着,她的魂儿飘去了另一个世界,她的魂儿却还听得见宝钗的声声催促,她的魂儿能觉出丝丝热气儿,在冬天的夜里冒着白烟儿。

她度过了一个奇妙的夜晚,晨起,便想着赶过来与黛玉分享。

“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

“白、青二字似无理的橄榄”。

黛玉笑盈盈,颇有兴致地听“徒儿”颇有灵性地“胡诌”。

后来,她说出那个地方,黛玉若有所思,没有打断她。但见她脸上如罩了一层月光,眼睛又好似星辰闪耀,说出的话儿却如人间夕照,暖暖,烟火气。

是怎样的际遇让一个女子既温暖又自好,或者老天是施了怎样的法术,让一个灵魂执着地在俗世人间寻找桃花源?也许老天知道并垂怜她在尘世的际遇,便为她安排了温暖洁净的去处——一颗呆呆的诗心。

学诗的过程呈现了一颗痴心、呆心。请看,得了黛玉布置的诗题,她便“喜的拿着诗回来,又苦思一回,做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

好不容易做得一首,但黛玉评价不高。她“默默的回来,越发连房也不进去,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地”。

他人看来,这简直魔障了。宝钗说她本来就“呆头呆脑”,这下越发成“呆子”了,要为她去找黛玉“算帐”。

当她像个游魂,只跟着灵思走,在大观园的池边树下出神、抠土时,来往的人都惊诧了。好好一个俊俏的小媳妇儿,竟不顾仪容,时而皱眉,时而含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宝钗想来是又爱又怜,唠叨说她“嘟嘟哝哝”,又“忙忙碌碌”。她怎知,眼前的呆痴儿端的脑袋里占满了诗的蜜糖,嘴巴便忍不住要分泌出来,身体则像上了发条一样。诗,控制了她的一切。

宝玉却乐见其成,“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痴傻之人爱着痴傻之人的世界,香菱这样,才不愧宝玉心中的“地灵人杰”呢。或者,变傻在他眼里,乃成佛登仙的前奏。

第二首比第一首好点了,黛玉却还不依,觉得过于“穿凿”了,泼一瓢凉水给她,也彻底让她入“魔”。

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

宝钗怪了黛玉,黛玉却坦然,像很有把握香菱能够领悟,走出眼前的迷烟。

滚滚迷烟如幻似幛,令香菱只顾得往诗里搬梅花、柳、栏杆、西楼等物事,有如蒙着眼建楼,心上也没有清晰的图,只猜出月亮一定圆圆大大地挂在晴空中,只记得黛玉出诗题时说见昨夜月色好,想诌而不得。她只走到这里,前路茫茫。

哪怕这一夜,“香菱满心中正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躺下,两眼睁睁直到五更,方才蒙眬睡着了”,折腾得无声无息,内劲却不小。

但还是不可得。

宝钗一直注意着她的动静,见她睡了,想让她就这样多睡会儿。

月亮悄悄挪到窗边,又悄悄移入梦里。还记得那一年么?

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

远远的几家人家,勾起了暖暖的念想。这里没有金砌,也没有玉栏,连梅花和柳色也没有,只有寥寥几棵树。只有夕阳沉入水中,一天快尽了,游荡的人归家了,炊烟像是他们的开心,他们送给夜晚的礼物。

冰轮一盏,挂上青天。

怎么会忘了,记忆深刻的那个地方。

后来梦中的月亮果然帮了她,她于梦中得诗了。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白月光,心上的那个地方,原已沉到岁月深处的一个地方,竟自梦中说出了。

那一年的上元夜,烟消云散,爹娘消失的影子,月光怎么也照不出。

便都“不记得了”,只是“笑嘻嘻”走来,将那些疑问一概不答。

“你几岁投身到这里?”

“你父母在那里呢?”

“今年十几了?”

“本处是那里的人?”

便也忘了心上的温度。

直到今时,浓烟散去,冰轮照彻大地,才感觉不胜寒冷,原来记忆不仅有晦暗的底色,这底色还吸附着温度,来自过去封存的时光。

出来呀,深藏的记忆,遥远岁月里的呼唤,难以企及的想望。

请一并还给她。

这个失而复得的人剪了一轮娟影,送给路上的旅人,送给守留的女子,送给凡在黑夜穿行的人们。

也许在远远的人家里,都有着爹娘,在每一棵稀疏的树枝上,都挂着一轮月亮。

哪里是作诗,分明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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