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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历劫记(1)

1957年的反右扩大化,是十年“文革”的序幕。

反右扩大化使中国广大的知识分子遭到灭顶之灾,极左思湖的阴霾笼罩着无声的中国。按照80年代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共中央文件汇编》,当时党中央对1957年整风反右中划定右派的问题,曾作过非常明确的指示:“可划可不划的,一律不划。”如果这一指示能够得到贯彻执行,就不会发生反右扩大化,甚至连十年“文革”也不致发生。然而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却终于发生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愿者上钩

苏州的反右斗争,是在1957年8月间开始的。早在这年的春末夏初,这一斗争就已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打响了,“引蛇出洞”的“阳谋”也已被明眼人所察觉,再在像苏州那样的中等城市重演故伎,还有多少人会自投罗网?然而知识界的相当一部分人,此时并没有意识到日益临近的危险。他们相信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十余年甚至更长时间的严酷考验,党内外的团结是坚如磐石,牢不可破的;相信统战政策的权威性;相信“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真诚坦率。所以认为,各民主党派在中央统战部召开的座谈会上的发言,如有不妥或错误之处,给予批评指出,也是完全应该和必要的。但很多人却忽略了一个事实: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批评,而是在反击资产阶级对党的猖狂进攻。反右斗争的扩展,犹如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那些天真无邪、头脑简单的人,纷纷落入了那张隐形的大网。

我那时正在《新苏州报》社任时事组组长,编新华社的国内外电讯,还要编写“时事综述”、“时事讲话”、“时事问答”等解释性的文章。或许是我患了政治上的感冒症,竟然嗅不出悄然降临的厄运的气味,而对那只摇晃在眼前的钓钩,也竟然熟视无睹。但说人们一点没有不祥的预感,那也是不符合实际的,所以当苏州开展整风运动的时候,报社内部的反应并不怎么强烈,所谓帮助党整风的大字报,数量极少,而且内容上也只是写些鸡毛蒜皮、无关痛痒的琐事,气氛相当冷淡。这时,渔翁们便三三两两地找预定的对象闲聊,动员他们要放手多提意见,意见提得越多越尖锐越好,这可是要求进步和靠拢党的表现,你是否愿意接受党的考验,就看你的实际行动究竟如何了。但不少人对写大字报仍然抱着敷衍塞责的态度,有的写了一张就不再写第二张,有的纸张只有16开那么大,成了小字报。为了消除人们的疑虑并打破这沉闷的局面,报社组织大家去参观中共苏州市委的大字报。

苏州市委的大字报果然气势不凡,那间专门张贴大字报的厅堂,四壁都贴满了巨幅大字报,有的篇幅从屋顶一直铺到墙根,毛笔字写的标题有笆斗那么大,内容大都是批评党政领导人的思想作风和工作作风问题,有些意见还提得相当尖锐。我记得其中有一张题为《当代陈世美》的巨幅大字报,内容是一张大型的表格,逐一填写着党政领导干部的姓名,某年某月在苏北农村中跟某某人结婚,有的还生儿育女,某年某月在又闹离婚,抛弃农村中的妻儿,于某年某月某日又在苏州和某某人结婚。这张大型表格的附注栏内还写着:这里揭露的只是职位较高的干部,至于有类似情况的一般干部则为数更多,为篇幅所限,不再一一列举。这张大字报的内容,跟那时相当一部分干部的婚姻状况是完全符合的。因为自从《婚烟法》颁布以后,在苏州就有某些职位较高的干部利用种种借口,对苏北农村中的“土包子”妻子提出离婚,再跟城市里的“洋包子”小妞结合。这些人把自己打扮成封建婚姻的受害者,用“保障男女双方的婚姻自由”的外衣,来掩盖他们那种喜新厌旧的思想。这些人的离婚,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偶尔也有对方不答应的,便以每月给予十元钱的生活补贴,作为交换条件,打发了事。参观中共苏州市委的大字报以后,报社内部的大字报似乎稍多了一点,但仍不如“渔翁”们所想像的那么多而激烈。而我则认为,帮助党整风并不是搞阶级斗争,说各民主党派在中央统战部座谈会上的发言是“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是不是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还是批判从严的表现?在这个问题上,我的思路还没有理清,加上我也实在没有什么意见要提的,所以对写大字报也只能抱着应付的态度。

在报社整风期间,党和团的组织生活都停止活动,只有一个整风领导小组在处理运动的日常事务。那时苏州人民广播电台的直播室就设在报社阅览室隔壁的房间内,所以电台负责人也参加了整风领导小组,算是由两家合并在一起开展整风的。但电台工作人员的大字报却显得寥寥无几。

不久,按照预定的步骤,原有的大字报都被撤掉了,另外换上一批揭发批判的大字报,据说这是“思想交锋”阶段,这时,还算是让人讲话的,有人批判你,你可以为自己辩护,还可以反批判。但隔了几天,那些大字报又被撤掉了,再换上一批专门针对某一个人的大字报。这些大字报的内容,无一不是断章取义,无限上纲,极尽诽谤、诬陷之能事,其目的无非是要把人往死里整,硬是要把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大帽子强加在某一个人的头上。这种蛮横无理的“定性”,任何人都接受不了,然而不接受也得接受。根本不存在什么“右派”,却一定要无中生有地划出成千上万的“右派”来!这种在主观主义和形而上学指导下发生的悲剧,正是盛行个人迷信的必然结果。在这一意义上,与其说挨整者是愿者上钩,还不如说是被硬推硬拉着挂上钩的。

报社和电台被错划为“右派”的共有4人,其中电台1人。我是最后一个挨整的,对前面人的批判斗争,好像都很简单,每人各开了一次批斗会,便被定为“右派”,而对我的批斗会却开了好多次。在我写的大字报中,遭到批判的有这样几张:首先是我为响应党的整风号召而写的一首诗《飞蛾颂》,那是根据有位党的领导人说的“整风是引火烧身”而引伸出来的颂诗,但却被歪曲为攻击党的整风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另一张响应上山下乡的大字报,因为有“不怕上刀山下油锅”的字句,便被歪曲为攻击上山下乡是下地狱,因为只有地狱才有刀山、油锅。还有一张大字报《红蜻蜓》,那是批评某些人的工作作风如蜻蜓点水,不够深入细致的,也被歪曲为恶毒攻击党的干部。另有一张大字报是对编委会提的一些意见,而有意思的是那个批判者自己也写过内容类似的大字报,如果把批判我的“谰言陈词”奉还给他本人,倒也是很合适的。可笑的是那时的“镜子”“手电筒”特多,都是只照别人不照自己的。那些针对预定对象的大字报和发言,不仅是强词夺理、荒谬绝伦,而且不容置辩、一锤定音,堪称是强凶霸道、仗势欺人的范例,也是为“文革”中的“大鸣大放大字报大批判”奠基的力作。

不久,报社整风领导小组抛出了我写给民进中央副主席王绍鏊的四封信,说这是我为资产阶级向党进攻而提供的四发炮弹。

这四封信,是我在1957年3月、4月间写给王老的,他也是吴江同里人,总是称我为“同乡老弟”。1946年6月间,我和苏州《大华报》社的同事黄启之在上海参加民主建国会,入会介绍人就是王绍鏊和章乃器。王老早已是中共地下党员,建国前后一直都在搞统战工作,1955年以后,他又同时参加了民主促进会的领导工作。我这四封信的主要内容,有两个方面,一是我对自己的组织问题得不到解决而感到困惑和苦闷。1956年审干时,有人曾说为了审查我的历史问题,去过青海找正在服刑的唐某谈话,但结果如何却秘而不宣。我在1953年的申请入党的报告中附有一份自传,对自己的经历作过详细的交待,没有任何保留。但自1953年至1957年初,报社党组织从未找我谈过话,这些引出了我的一些看法。我把这些看法都写信告诉了王老。另一方面,这时反右斗争已在北京展开,正在批判章乃器的“工人阶级也有两面性”,而章老很不服气,说“把我烧成灰,也找不到反党的影子”。章老这话,我是完全相信的。因为我参加民建以后,曾多次到上海同王、章二老晤谈,有一次章老曾问我是否愿意到苏北解放区去工作,他可以帮我联系。但由于全面内战的爆发,王、章二老都撤离上海去了香港,我的愿望也就无法实现。因此,我相信一个跟党有过长期密切交往的人,是决不会反党的。不过,我觉得章老的态度好像过于强硬了,所以在信上请王老去劝劝他,以便使气氛缓和一点。

这四封信,是王老在中央统战部召开的座谈会上交给中央统战部长李维汉的。但报社整风领导小组却并没有把这四封信的内容公布于众,原因大概是因为如果把我要求入党的愿望说成是反党,那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这使得有些幸灾乐祸的人感到尴尬,这些人的批判发言只能是无的放矢的空炮。

我所经历的反右斗争,可以说是错综复杂的,有些问题的澄清,还需要相当的时间。尽管我写给王绍鏊同志的四封信的内容并没有受到批判,但我要求入党的愿望竟然成了为资产阶级的进攻提供的炮弹,成了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罪证,堪谓滑天下之大稽。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1957年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反右斗争,制造了不少大冤案,当时被错划为“右派”的受害者多达五十余万人,加上被株连的家属、亲友,为数又何止几百万人?!而对受害者本人的处置,据说又分为“轻右”、“中右”、“极右”,给予监督劳动、下放农村、劳动教养,以及降级降薪、开除公职等处分,又据说这是把敌我矛盾当成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的,还是相当宽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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