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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夹边沟-节选(9)

唯一能给我较多支持的是在陕西宝鸡工作的舅父。舅父在宝鸡植物油厂上班,厂里多少可以照顾自家职工一些菜子饼、豆饼、花生饼之类的饼粕。陕西当时的生产供应情况也比其他省份好些,城市居民的口粮基本上还能按标准足额供应。舅父家小孩多,儿童供应标准和成年人差不多,每人节约一口就可以挤出一点粮食供应给我。特别重要的是舅父舅母都非常善良,而且和我们的感情一直都非常深厚。所以当他们从表弟那里得知我的处境之后,便全力以赴地给我以支持和救援。

然而尽管舅父家的情况稍好些,这也是相对而言。在当时的情况下,全国已经都处在严重的饥荒之中,吃不饱饭,营养不良已经是普遍存在的共同问题。我在家中排行老五,表弟表妹们从小喊我五哥。后来听舅父舅母讲,他们每到吃饭时,都要提醒表弟表妹们,每人少吃一口节省一点粮食救援五哥。而每当表弟表妹们听到这话时,他们就忍着饥饿不再吃了。所以舅舅家支援我的那些炒面,实际上也是从他们一家人的嘴里抠出来的。

前面已经讲到,我要求家人能供应给我一些炒面。这个要求只有舅父母尽力做到了。他们几乎每半个月给我寄一次,每次一包,一公斤。从在酒泉时开始,时间大约是一九六零年六七月份,并一直坚持下来。间隔时间一般是半个月,有时也拖延到二十天甚至更长一些时间,但从未中断。他们挤出这两斤面粉,实在也是非常非常的不容易。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舅舅一家是我的救命恩人,舅父舅母是我的再生父母。

舅舅家每次寄来的炒面,我都严格地控制每天的食量,至少要分成十天甚至十几天才吃完。每时每刻都处在强烈紧迫的食欲和理智的矛盾之中。严重的饥饿感,使我恨不得一顿把到手的两斤炒面完全吃下去。实在说,即使全吃下去也远远满足不了吃的欲望。另一方面,理智又在不断地提醒自己。手里的这点炒面只要能匀开多吃一天,我的生命就可以多延长一天。而每多活一天都是至关重要的,这一天很可能就能决定生与死。

严重的饥荒和眼前不断倒下去的劳教人员,迫使那些一息尚存的人们不顾一切地向各自的家庭、亲友发出紧迫的求救呼唤。我们开始经常看到外地来的劳教人员的亲属,在场部进进出出。听到某某已经死去的劳教人员的亲属前来探望,结果连尸骨也没见到的传闻。见到一些从穿着打扮上可以看出是从上海、江浙一带来的劳教人员的妻子、家人,哭泣着由场部的人送出农场的凄惨场面。

劳教人员的数量在急剧地减少着。从酒泉过来时是两千多人。而到十二月份时,已经减少到只剩一百多人了。而这一百多人都是奄奄一息,随时可以撒手人寰的饿鬼。死人的情况仍然在不断地发生着。人数锐减,按说粮食供应情况,相对来说应当要缓和一些了。然而事实却是,局势依然在不断地恶化着。

我怀里揣着前一次舅舅寄来的一点炒面。这是我的救生面,是我生命赖以延续的唯一支柱。每天早晚,我拿起那把被炉火烧得黑乎乎的破茶缸,小心翼翼地挖出一些炒面放进去,加一点盐,然后再倒进去大半茶缸水,用手紧紧地握着,似乎一松手就会被别人抢去。放在炉火的边缘,慢慢地煨煮。一边煮一边用汤勺轻轻地搅动。水开了,炒面被煮成稀溜溜的糊状,然后拿起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品尝、享受。

偌大一个地窝子,里面只剩下不到十个人了。吃东西时是互不相让的,各人自顾自地吃。我吃时是这样,别人吃时也是这样。终于,我那一点炒面被我吃完了,我立即陷入了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每天一两多的炒面,只能起到维持生命的作用。我那早已浮肿起来的脸庞,眼睑,即使在有额外补充的炒面时,也没有任何一点消减的迹象。如今炒面吃完了,浮肿就开始进一步地恶化起来。忽然一天早晨起来时,我发现我的水肿消退了。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一个明显的不祥之兆。我心里明白,同室的难友们也明白,但谁也帮不了谁的忙,一切只能听天由命。唯一的希望和救星是家里能寄来食品,或家人能赶来相救。场里对我们的生命早就不闻不问,概不负责了。

浮肿消退后,没过几天我就再次浮肿起来。情况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地步,我的死期就在眼前了。我是单身汉,没有妻子儿女的牵挂,思想上的负担要比其他劳教人员轻松些。但到了这一地步,我也难免要想到父母弟妹,想到亲朋好友,想到一起来劳教的同类们,尽管由于精力已经消退到了极点,这想也只是短暂的,一闪而过的。

和我一起从山丹军马场来接受劳教的张家骥,打从进场之后我们就被分在不同的岗位,一直没再见过面。从酒泉向高台转移时,一天途中休息分饭午餐时,我曾见到他一面。两人相对苦笑一下,一句话也没说。劳教队里不允许劳教人员在一起互相诉说。到高台后不久,就听说他已经离开了人世。我想,我大概也该随张家骥而去了。

两三天后,我的第二次浮肿又消退了。前面一个个倒下去的人们的情况告诉我,我在人世间至多还能逗留两三天了。

早晨醒来,我缓缓地睁开双眼,轻轻转动一下平放在枕头上的瘦削的脑袋,意识到我还活着。看看睡在我左右两侧的两个同类,然后吃力地从被窝里爬出来。看来今天还可以再支撑一天,明天大概就要由住在同一个地窝的同伴去队部报告,让人把我抬出去,丢弃在山崖下的雪堆里了。想是想到了,但一点惊慌、紧张的心情也没有。可能是思想麻木了,更可能是身体里再也提供不出供大脑思考活动的能量了。我自己知道,我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很快就要结束了。同一地窝的同类们也很清楚地知道,他们即将和我告别了。但仍然还对我说些安慰的话,尽管他们自己也和我一样,离死期也不远,而且也已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高仕泌,邮局有你一个包裹。”地窝外面一个干部朝地窝里喊了两声。听到这个声音,我立刻兴奋起来。肯定是家人寄来了食物。好长时间没收到包裹了。我已经开始怀疑是否包裹被人中途截留了。

我艰难地爬出地窝子,脚下“生风”似地赶到邮局。办理了手续之后。工作人员递给我一个小布包。是舅舅从宝鸡寄来的两斤炒面。我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明天,至多后天,我肯定要随着大伙一起到西天去,这个小包裹又把我留在了人间。这及时寄来的两斤炒面,确实是我的救命面、再生面。回到地窝里,我小心地拆开包裹,像往常一样,把一些炒面放在茶缸里,加些盐,加些水,放在火炉上煨开后,再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想,有了这点炒面我又可以多活几天了。然而这漫长的劳教生涯何时是尽头?什么时候才能逃离这无边的苦海?想到这些时,真又恨不得一顿把包里的炒面全吃掉,美美地“享受”一餐,明天去见马克思算了。想是想了,但强烈的求生的欲望仍然不断地提醒我,要理智地对待这些食品,尽可能地延长自己的生命,多活一天就多一线生的机会。

201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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