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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夹边沟-节选(7)

(二十五)一副血淋淋的人心肝

大概是旧历十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刚刚下过的一场大雪使空气变得格外清新。厚厚的、白皑皑的积雪覆盖着整个大地,蓝色的天空稀疏地分布着一些星斗。一轮不太圆、但十分明朗的月亮悬挂在天空。没有风、也没有一点声息,地窝子的周围像死一样的宁静。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毫无生气的人们,拖着枯槁的身躯,和衣躺在被褥上。地窝子中央那个用土坯砌成的煤炉上放着的那盏用小药瓶制成的煤油灯,和着煤炉中燃烧的煤炭,给地窝里投入了一片昏暗的红光。

时间才不过晚上七点,睡觉还为时尚早。但是不睡又有什么事可做?我们这些濒临死亡的饿鬼们又能做什么?人们已经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除了想吃以外,什么也不考虑。没有精力去想,更没有精力去说。因此,地窝子里也和外面一样,死一般的宁静。

“高仕泌,拿把铁锹到队部来一下。”猛然间我听到地窝门外有人在高声呼喊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我没有做任何坏事,心里是踏实的,要我拿把铁锹到队部去,大概是要布置我做些什么事。孱弱的身躯实在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因此承接这额外的劳动,心里实在很不高兴。然而队部的命令是必须服从的。我只好从炕上爬起来,抓一把铁锹向队部走去。心里揣摩着叫我去干什么。

队部离我的地窝不远。走到队部门口,我按规定喊了一声“报告”,里面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把我叫进屋里。屋里一盏闪烁的煤油灯下,坐着四五个人,看样子像是在开会。喊我进屋的那个干部,用手指着一张小木桌下放着的一个破旧不堪的白色搪瓷盆对我说,“把这个盆子端出去,找个背静的地方把它埋掉。”然后指着小木桌上放着的一个小馒头对我说“这是给你的,不许向任何人说,知道了吗?”我连声答应着是是是。随手把馒头拿起揣进怀里。然后弯下身子端起破脸盆,夹着铁锹就往外走。“不许向任何人说,知道了吗?”那个干部又叮咛了一遍,我赶紧又应答了几声是。随后就端着盆子出去了。

皎洁的月光下,我定睛往盆子里一看。哎呀!原来是血淋淋的一副心肝。是从死人身上挖出来的一副、还没经过清洗的人的心肝。我急匆匆地端着盆子,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把盆子放在地上。拿起铁锹在地上挖。地冻了,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怎么也挖不动。无奈,我只好用铁锹在雪地上把积雪铲开。然后把盆里的东西倒在裸露的地面上,再用雪把它掩盖起来,算是完成了任务。

回到地窝子,我钻进被窝之后。才开始悄悄地啃吃那个至多只有一两多重的小馒头。吃得那样仔细,连一丁点渣子也不让它漏掉,吃得那样香甜。每一小口馒头都要在嘴里嚼好长时间,然后才舍得咽下去,这是最大的享受,最高的奖赏,意想不到的额外收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至少可以使我的生命延长一到两天。至于那副血淋淋的人的心肝,我没有再去想它,也没有精力去想它——因为它与我没有“关系”。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想到我掩埋那副人心肝的地方去看看,因为我只是用雪把它覆盖起来,没有也无力把它埋起来。但经过短暂的思考后,我还是没有去。原因是我担心,万一别的劳教人员看到我向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走去,出于好奇或者其他什么心理而尾随而来。看到那副血淋淋的人心肝,岂不泄露了“天机”,违反了领导反复交待“不许向任何人说”的要求了吗?果真如此,这个责任我可担当不起啊。不过我远远地向那里望去,看到的只是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估计可能是夜里被野兽或野狗叼去了。

早餐之后,人们开始悄悄地议论起来了。都说是昨天晚上有一个劳教人员,越过地窝子旁边干涸的小河,在对岸一个破窑洞里点火偷偷地煮吃偷来的东西,被队部抓获,食物被没收,被抓的劳教人员今天早晨也死去了。人们估计这大概是队部有意向劳教人员发布的情况通报。只说是偷吃东西,但偷吃什么东西却含糊其辞。在当时的情况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偷来吃?谁也猜不出来。说实在的,人们也没有心思去猜。我由于昨晚掩埋了那副人心肝,自然心知肚明。但昨晚干部们已经反复交待,我当然不敢把情况透露出去。

轻松地掩埋一些东西就得到一个馒头的奖励,这在当时当地可真是最难得的无价之宝。我真的希望队部还能安排我干一些类似的公差。然而除了这次之外,再没有遇到第二回。

那个可怜的、死去的劳教人员,如果不是饥饿即将夺去他的生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干这种事。他死去了,如果他不去挖这副死人的心肝,也许还可能多活一两天。他是被逼无奈才铤而走险的。被抓之后,心理上的紧张无疑更加速了他的死亡。但是即使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位劳教人员也难以逃脱死亡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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