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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夹边沟-节选(6)

(十七)蘑菇中毒

体温降到三十五度,这意味着我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为了挽救性命,我向家人发出了紧急求救的呼声。利用病休的两天假日给在福州的父母、在呼和浩特工作的弟弟、在南平工作的妹妹以及在陕西宝鸡的舅父都发出了请求帮助的信函。然而,慑于“捆绳子”的威胁,我信中在措词上动了许多脑筋,并且借医生的口说体温降到三十五度是严重的营养缺乏,如果不是抢救及时就有生命危险,必须尽快补充食品、补充营养等等。然而无论怎么写,家人都无法想象我的真实处境。加之当时全国已经都处在饥荒的笼罩之下,营养不良、吃不饱饭的情况已经普遍存在。因此,得到的答复大多也只是一般性的表示慰问的信函,以及鼓励我认真劳动、刻苦改造思想,争取早日恢复自由之类的话语。

时光在极度的艰苦中一天一天缓慢地向前捱着。生命靠少量的粮食和苦曲菜根艰难地维系着。所有的劳教人员都已经个个面黄肌瘦只剩下一副骨架。繁重的体力劳动已经无法开展。人们的全部精力都投放到寻找食物——野生菜根和保持生命的活动之中。各个劳教大队不时传来有人因饥饿而死亡的信息。这些当初曾经使人们震惊的事件,如今已经变得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

春天终于姗姗来到了。她带来了生机,带来了温暖。大地复苏了,野草萌生了。我们的饭食也逐渐由苦曲菜根变成了各种野菜。原先负责采集苦曲菜根的劳教大军,转而采集各种野菜,灰灰菜、苦曲菜、以及所有可以填肠塞肚的无毒的野草,都在采集之列。食堂里用来煮苦曲菜根的几口大锅,现在用来煮野菜、野草。附近田野里的野菜很快就被我们采摘一空。为了完成各自采摘野菜的任务。人们不得不向更远的地方扩展。采摘野菜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每天吃过早餐后,各个采摘小组就由组长带队、每人手提一个小筐,拿一把小铁铲向茫茫的荒野大地进军,去寻找一切可以填塞肚皮的植物。按照规定,采摘的数量如果超过定额,多余部分可以留下来自己享用。因此。绝大多数人在寻找野菜的工作上还是十分积极认真的。食堂后面烧锅的地方也经常有人利用余火在烧煮自己多摘回的野菜来充饥。

我所在的小组从场部出发,走了好长一段路,来到一片荒野。组长宣布,大家分头出去找野菜。于是人们一个个向外散去。两只眼睛不停地在地面上搜寻着。经过一段时间的采集活动,人们对哪种野菜可以吃,哪些野草有毒等都有了一定的知识。忽然我看到在一块低凹地里有一丛蘑菇。那一个个肥厚的顶盖下面长着雪白肥大的立柱。我在军马场时曾和战士们在草原上采摘过蘑菇。那些草原上土生土长的战士们,都懂得哪种蘑菇有毒,哪些蘑菇可以吃。眼前这一丛蘑菇,和我在草原上采摘的蘑菇的形状一模一样,只是色泽有些不同。草原上长的是白色,而这些蘑菇的顶盖是浅棕色。这些蘑菇能不能吃我拿不准。为了怕被别人抢先摘去,我不分青红皂白,先把它们摘下来用手帕包起来再说。

回到营地,我开始向别人请教:“这种蘑菇能不能吃?”我拿着蘑菇向队友们一个个地打听。特别是那些甘肃籍的队友们,他们生长在甘肃,这方面的知识无疑要比我丰富得多。

得到的答复是多种多样的,有人告诉我说,有毒,不能吃。有人告诉我说,能吃,味道非常好。又有人说,吃是能吃,但有弱毒,身体好的人吃了没事,身体差的人吃了就受不了。

面对这十几个肥厚的蘑菇和人们不同的说法,我犹豫了。吃,万一有毒怎么办?不吃,实在有些舍不得。这可是难得找到的一点食品啊!经过反复思考。我最后决定先煮一点试吃一下。

我捡了一个中等大小的蘑菇,用水洗净后,放在搪瓷杯里,加点水,撒点盐。到食堂后面炉灶门口煮沸之后,就开始品尝起来。哎呀!真是鲜美无比。于是那清清的汤水,肥厚的蘑菇,一点一点就全进了我的肚子。吃完之后,我开始静静地等待,如果没有不良反应,剩下的几个蘑菇就可以安心地享受了。

出工的哨声响了。人们集合,列队,然后各奔自己的劳动岗位。我的任务还是提着筐子去摘野菜。

和队友们一同行进中,我突然感到头发昏,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旋转,肚子里也感到像要解大便。我赶紧向路边的僻静处跑去。蹲下来拉屎。但是什么也拉不出来。我站立起来,提起精神,瞪直两眼。眼前的一切又都是正常的。抬脚向前一走,天地就又旋转起来。我猛然意识到我是蘑菇中毒了。一定是刚刚吃下去的蘑菇有毒。于是我向走在前面的队友们打个招呼后,就急急匆匆地回头向医务室赶去。

我如实地向医生讲述了我的病情和自己的判断。医生让我用手指伸到嘴里,按压舌根。想借此引起呕吐反应,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然而这一招无效。我这个已经饿扁了的人,吃下去的东西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了。于是医生又采取了另一个措施。他让我在门诊室的长椅子上坐下,吩咐他的助手去煮了一大锅伏茶,用一个半大的瓷盆盛了满满一盆端到我面前,命令我喝下去。一盆茶水喝完又端来一盆。第二盆喝完,又端来第三盆。我实在不想再喝了。但医生还是严厉地命令我喝下去。

三盆伏茶喝下去之后,我的肚皮胀得就像吹足了气的皮球。只觉得头昏眼花,不久就躺倒在长椅子上浑然入睡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睡梦中只觉得尿胀。昏昏迷迷中,我翻身起来就往医务室后面的野地里去小便。恍惚中听到隔窗屋里医生对他的助手说:有救了!

解过小便后。我回来躺倒在椅子上又昏睡过去。不久又感到肚子胀,又要小便。这样一连撒了几泡尿之后,医生对我说,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在医务室的长椅上睡了多少时间,离开时是什么时候,我都糊里糊涂。队友们已经不知去向。我的头依然昏昏沉沉。于是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宿舍,把压在炕头的一小包“美味”的蘑菇取出扔掉。然后歪倒在地铺上,不久就又昏睡过去了。

我被队友们走动和拿餐具的声音吵醒了。睁眼一看,已是吃晚饭的时间。赶紧翻身起来,拿起饭盆和大家一起排队去领取那只含有少量面粉的一盆野菜汤。这可是生命赖以维系的、绝对不能轻易放弃的、对我们来说是无比珍贵的一餐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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