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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一篇小说,老毛把我送进地狱(7)

4、形形色色的“分子”

天涯石劳教收容站的任务,是把全市各党政机关、团体、学校和企事业单位决定开除公职强制劳动教养的人员集中起来,待到一定数量后再送往正式设定的劳教场所实施劳教。在这里只要你不逃跑,不给他们找麻烦就行。它好像是座保管粮食的仓库,只要粮食不短斤少两,不霉不烂就算完成了任务。为此,大家在私下仍可互相打探情况,诸如是哪个机关哪个单位的,为什么事划成右派的?或是什么分子?有无管制等等。在一次饭后的闲谈中,大家都说我划算,写了大毒草小说又上了千人斗争大会,竟然没有判管制(判管制也是公安局定的)。

我听后笑笑,很有经验地道:“这有什么奇怪,1951年镇压反革命,杀的都是虾虾鱼儿,营长、团长,师长以上就很少了,军长几乎一个都没有。”

李必登接口道:“晓枫说得有道理,北京那些挂帅大人物,章伯钧、章乃器、罗隆基、储安平啦,我看一个都不会开除公职送来劳动教养,吃肉的照样吃肉,坐车的照样坐车,只有我们这些小人物倒霉,又挨斗争又吃苦,真冤啊!”

那个三十多岁姓王的工程师,不禁苦笑一下说:“你冤还有我冤!我才真的冤啊!”

一旁凑热闹的人都想知个究竟,便催促道:“你说说,怎么个冤法?”

王工环顾四周一眼,清了清嗓子,确定没有打小报告的人在场后,才不慌不忙说出他的冤情。他是西安人,1956年调来成都一家国营工厂负责技术调配工作,为人老实忠厚,是个地道的书呆子。共产党整风一开始,他历经风霜熟读中国历史的父亲从老家发来信,叫儿子切记不要在会上鸣放,告诫他历朝历代当皇帝的都喜欢听好听的话、顺耳的话,决不喜欢说这不是、那不是的人。他谨遵父命,无论会上会下一个字都不说。九月一天中午气候潮热,他想去取盆自来水冲凉,拿着脸盆从党委书记办公室门前经过,听见里面有扑哧朴哧的响动。他一半出于警惕一半出于好奇,倚门向里一瞧,正看见书记搂着厂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技术员又摸又捏地在胡来。不知是紧张还是胆怯,他立马缩头往回走,不注意一个头撞在棵大树上,脸盆咣当当在地上滚了老远,痛得他捂头啊啊地大叫。书记开门出来见是他,定定神没说什么,只是关切地问了一句:“怎么,撞伤没有?”他以为书记发现了他的偷窥行为,极不自然地抱歉说:“书记,实在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书记似明白不明白地道:“你在说些什么啊,啥子有意无意?”他嗯嗯地不知该怎么回答,聪明的书记却明白是怎么回事,皮笑肉不笑道:“王工,多注意点,把心放在工作上吧,不该管的事少去管为好。”他诺诺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没过几天便是国庆节,在厂里召开的庆祝纪念会上,他是节目主持人,可不知怎么说溜了口还是有过去的习惯,把热烈庆祝“十一国庆节”,说成是热烈庆祝“双十国庆节”,当场被揪下主席台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还是书记说情没有送公安局,只将他打成“反动分子”,开除公职,判处管制劳教三年。

睡在我铺左前面两个位置的老朱,是税务局干部。此君平时不看报不听广播,喜欢喝二两白干和哼几句川剧。当报上刊登出储安平“党天下”的言论,在学习会上有人进行批判反驳。他老兄因刚喝了几杯全兴大曲,头脑尚未清醒,就二昏二昏(四川话似醒非醒)地说:“不……不对啊,我们国家是……是共产党领导的,当然……是‘党天下’。这,这怎么是右派反党言论呢?”这还了得,公开支持赞同大右派储安平观点,当然难逃其咎。那个刚满二十岁叫陈正阳的是川大中文系学生,在报上大批特批流沙河《草木篇》时,不知是出于义愤还是想借势扬名,梦觉觉地写了篇《向沙汀老师请教》的反批评文章寄给《四川日报》,文章虽未挨着报屁股,却成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烈士”。他成天垂头叹气说:“这世道哪还有点民主自由?一篇文章就是罪,还没有登出来呀!”有人嘲笑说:“要是登了出来,你反革命阴谋不就得逞了?”气得他哭笑不得。

李必登原是统计局的团委书记,鸣放时连屁也没有放一个,却对报刋上大肆反击右派言论深表不满,私下在日记上写道:“党和毛主席动员别人鸣放,还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怎么说别人是诬蔑攻击,有点出尔反尔了吧?”那天他不在办公室,有个正在争取入党的积极分子无意中偷看了他的日记,当即交给领导,第二天就被揪出来划为全局极右分子。

一位姓周的小学校长,听了这些稀奇古怪的言谈后笑笑说:“我比你们更冤哩,火烧眉毛的八月是反右关键时刻,我们中心校十八位教师,按毛主席划右派的六条标准衡量,怎么也揪不出一个右派,区文教局郑局长在会上问我:你们学校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抓出一个右派?我说局长呀,我们学校是全市拔尖学校,学生成绩不错,当然没有右派。局长说,你说这话就反对毛主席。毛主席说,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别人不是右派你就是右派。我就这样成了右派。”

相较之下我比他们划算,庆幸报社还讲政策,若按照他们单位这样抓,不知报社还要抓出多少个右派?

大约两天后又送来几个“分子”,其中一个姓王的是忠烈祠街派出所管段户籍,他扔下被卷便抱头痛哭,一边哭一边说:“再怎样也应让我住一宿嘛,堂都拜了呀!呜呜,呜呜……”

原来今天是他结婚大喜日,请了不少亲戚朋友,高高兴兴把新娘接回家,红烛高照,鞭炮不断,拜天地拜爹娘,夫妻相拜入洞房。然后是觥筹交错大宴宾客,酒还未过三巡,突然闯入几位不速之客,原来是单位整风小组的人。来者不由分说,当众宣布他是坏分子,立即从席间抓走,押送到收容所。大家听后觉得太违背常理有点过分,但只能愤愤然而已。

我有点不理解,一个管段户籍怎么成了坏分子?原来他是一个前途看好的公安,有文化知识,有工作能力,人也长得伸展(成都话英俊的意思)。在这之前他和区公安局局长女儿耍朋友,耍了一年多,床也上了,奶子也吮了,不知什么原因就是不结婚,到后来还不干了。无论所长怎样做工作他也不同意,并私底向人说:“那姑娘没女人味”。现找到了有女人味的老婆,可未尝到味便来了这里。

同他来的那个穿一身旧军装,姓范的大个子是区粮站站长,原是志愿军排长,两年前转业到粮站。他脾气古怪,性格倔强,一次为工作和局长吵起来,局长急了骂他混帐,他挥起一拳把局长打个狗吃屎。有人叫:“范站长,那是你领导,不能打啊!”他正在气头上回一句:“老子专打领导。”这还了得,一顶“反社会主义”的“帽子”不歪不斜戴在了他的头上,现后悔可为时已晚。

最有趣的是上山去农场前晚上,那位凶暴暴的蔡干事也扛着行李进了大殿,他无声无息耷拉着脑袋,一双狗熊眼睛没有凶光了,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坐在草席上发呆,显得内疚与惶恐。大家也不难为他,也不好上前去打听。尹悄声咬着我耳朵说:“他妈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蛋——自找苦吃。”

原来前一个晚上,他值夜班借工作的方便,把陈茜茜叫到办公室“个别谈话”,问东问西不断挑逗。陈不动声色也不理搭,他以为是上手的时候了,先牵手再摸脸,指头向别人胸部爬去,再后一把抱住,竟然去扒裤子。陈茜茜非下贱姑娘,开始还东藏西躲叫他别乱来。他不听欲霸王硬上弓,陈只好大呼救命。这下老兄成了不折不扣的“坏分子”。我听后笑骂道:“无耻禽兽,捶他一顿!”尹笑笑,男人嘛,总想偷点腥!

唉!劳教收容站,龙蛇混杂,千奇百怪,生活真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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