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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5000个包裹,小镇毛坦厂的“高考时间”

很难有一个学校,能像毛坦厂中学一样,引起人们如此两极化的情绪。恨它的人称它为‌‌“地狱‌‌”‌‌“集中营‌‌”‌‌“答题机器工厂‌‌”,爱它的人可以拿出无数数据,佐证这个学校的伟大,比如本科上线率95.7%的高考升学率。

很难有一座城市,能像毛坦厂镇一样,完全因为高考而生。小镇里最豪华的酒店叫‌‌“金状元‌‌”,次一点是‌‌“学府宾馆‌‌”;走在路上,墙上随处可见‌‌“出租学生房‌‌”的白底红字小广告,越靠近学校,居民楼的出租生意越好;服装店打出‌‌“送考穿旗袍旗开得胜‌‌”的店标招揽陪读妈妈,衣服大多定价67.8元(录取吧)、167元(要录取),讨个彩头;楼盘巨幅广告写着‌‌“上毛中陪读租房,首选xx园‌‌”……毛坦厂镇的一切都围绕着高考转动。

临近高考,毛坦厂又一次如条件反射般被送上热点,目光再次聚焦到了这个偏远的皖西小镇。而我们试图从网购、快递包裹出发,来观察这座高考工厂以及考生、家长的高考生活。

有一种说法,购物车里装满了人们最真实的欲望,同样,一个个快递包裹也最真实记录了他们在这里生活过的印记。在毛坦厂封闭军事化管理之下,网购、快递是他们与外界接触的唯一通道,也是我们观察这座高考工厂的一面镜子。

包裹人生

中午12点02分,毛坦厂中学(以下简称毛中)的高一学生小朱,冲进王亮的快递站点,把校服的左袖子往上推高,露出一串数字——他要取的包裹编号。王亮就着编号查包裹,小朱在店内打转,焦虑地重复按着圆珠笔顶部。

‌‌“我还有十分钟要迟到了,快点快点。‌‌”圆珠笔内弹簧更替的声音像倒计时般催促。

王亮早已习惯这样的催促,在‌‌“亚洲最大高考工厂‌‌”,学生们午间休息时间不到40分钟,他们要赶在12点20分之前回学校自习,所以不管干什么,都像被按了快进键,包括一日三餐也同样。

每到这个时间点,装着各色塑料挡风板的电动车从小巷里驶出。有的陪读家长把饭盒送到学校门口,孩子站着吞咽,家长举着手持电扇给孩子降温。有的载着下课的孩子飞驰回‌‌“家‌‌”,等孩子吃完再送回来。

也是在这个时间点,王亮的快递点迎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

高二的小林搭着同学的电瓶车过来,取网购的营养奶粉,王亮一眼认出了她,有一次通知她过来拿快递,四五天打不通电话只好退件。

在毛坦厂送快递,与学生保持联系很难,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带手机进校。王亮碰到过一个月后才来拿快递的,还有晚上一两点打来电话,询问快递在哪的学生,因为这个时间恰好是他们夜读后的休息时间。

有一次,一名学生来店里取仿版的苹果手机,货到付款,他刚摸到手机,恰好班主任也来取快递,班主任不由分说将他揪回学校,停课叫家长。留下王亮一脸凌乱,钱还没付,他只好自己找卖家协商退手机。

因为毛坦厂中学禁止学生带手机,学校周边诞生了不少电商代购店,学生、家长在店里通过淘宝天猫平台下单购买,小店收取代购费。此前曾有报道说,这里的电商代购店,最疯狂时,一天能挣三万。

但随着手机的普及,毛坦厂的电商代购生意已大不如从前。当我们找到了一家代购店,试图找老板聊聊时,立刻被拒绝了。老板连连摇手,示意我们走开。王亮解释,老板认为是媒体砸了他的饭碗,报道多了做的人自然就多了,生意也就差了。

与代购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亮的快递事业非但丝毫没有受影响,更是从1间店面换到3间大的店面,成了镇上占地面积最大,体量最大的快递站点。

王亮的快递站点,在宗瀛路上,镇上仅有的3家快递站点全在这条路上。宗瀛路属于‌‌“内环外‌‌”,并不在距离毛坦厂中学最近的黄金地段,学生徒步过来要十多分钟,但站点经营4年,拥有8名员工,每日派件量近2000票,收件200票,相比一开始翻了10倍。

‌‌“什么时候考上一本,什么时候离开‌‌

出生于1990年的王亮,长着一张娃娃脸,家住六安市区,在江苏某部队待了5年后退役。回到家乡的他发现,这儿没有快递小哥,而自己除了开车不会干别的,干脆到毛坦厂开一家快递站点,代理百世快递和另一个品牌的快递。

王亮把快递站点的成功,归于陪读家长,店里随处可见包裹署名栏写着‌‌“某某妈妈‌‌”‌‌“某某爸爸‌‌”。快递店周边就是锦绣桃李园和裕隆小区,他估摸着有至少9000名陪读家长生活于此,还有来自内蒙、新疆、甘肃、四川的家长。

据统计,2018年毛中一本上线率为66%,本科上线率95.7%。这样的高升学率如同一个神话吸引着全国各地的家长,前赴后继。目前,毛中在读学生有3万多人,陪读家长2万多人。驾车出发,这里离上海546公里,北京1095公里,盼子成龙的家长们相信,考上好大学能让孩子们走向大城市。

有一个戴耳机的家长,来取件从不说话,问他编号,手机递过来让快递员们自己看,每次都会退到人群尾巴,最后一个取件。取完件走之前还会向快递小哥点头或鞠躬示意。

后来王亮他们才知道,这名家长是个残疾人,说不了话,他不想因为自己影响其他人拿快递的效率。有一次碰到双11,快递量剧增,取件要排队很久,这名家长默默等了1个多小时,不催不响,最后还是快递小哥发现了他,主动给他优先取件。

王亮认识最久的一个家长,从他开店至今,仍在陪读,每一年王亮都会打趣‌‌“明年不要再来了,不想看到你了‌‌”,结果第二年还是能看到他,他的孩子什么时候能考上一本,他才会离开。

陪读家长们也会在镇上找些兼职,有进裁缝店、小吃店的,也有去超市服装店当导购的,还有来当兼职快递员的。

蒋师傅就在王亮的快递店兼职,他老家在安徽滁州。去年儿子考上二本不满意,主动向父亲提出,要来毛坦厂复读。起初儿子一个人在毛坦厂,蒋师傅在南京运营快递网点,妻子在老家开店。

几个月后,蒋师傅从儿子的电话里听出落寞,他猜到儿子也想有家长陪读,便把南京的网点交给小舅子管,自己跑到毛坦厂陪儿子,这样一来,他每年至少要少赚十多万元。

学校有规定,如果早上迟到要罚站一天,所以每天5点50分,蒋师傅雷打不动喊儿子起床。平时到了午餐晚餐时间,泥鳅、花甲、虾变着法做儿子爱吃的菜。临近高考,他的菜单偏向素菜,以清淡为主。

来到毛坦厂一年,蒋师傅只被请过一次家长,儿子在月考中跌了100多分,老师直言再这样就考不上大学,蒋师傅和儿子在办公室立下保证书。

唯一一次走进班级,是因下暴雨,蒋师傅被允许进去送伞。‌‌“153人的大班级,没有一个人说话,不发出任何声音。‌‌”蒋师傅在伞柄处标上儿子的名字,放在门边,没好意思打招呼走了。

下午时间,蒋师傅兼职送快递,一天能送200个,每月能挣上2000元,刚好是父子俩的生活费。蒋师傅想用这个行动让儿子看到,生活是奋斗出来的,爸爸也在努力。‌‌“等他毕业了,我也就毕业了。‌‌”蒋师傅眼前似乎浮现未来的画面,笑出了褶子。

高峰时刻

街上,不时能看到‌‌“适合陪读家长‌‌”的短期招工小广告,在毛坦厂镇,有10多家服装加工厂及更多小作坊,陪读妈妈是这类产业的主要劳动力。

王亮店铺对面的服装小作坊里,一头短发的魏阿姨和其他三名女工忙着穿针引线、钩边缝纫。魏阿姨是工作间里公认的包裹大王,电饭煲、鞋子、袜子……能买的她都在网上买,还带着工友一起买。

‌‌“镇上超市里的东西花样不多,也不够好。‌‌”魏阿姨面露嫌弃,她今年41岁,来自合肥,儿子才在毛坦厂中学上高一。不过儿子血小板低,需要长期服用中药,魏阿姨不放心,早早就来陪读。

女工们辛苦一天,收入在40-50元左右,按件计费多劳多得。对她们来说,这个工作收入不高,好在时间比较自由,到点了能回去给孩子做饭。

当这些陪读妈妈在高瓦数日光灯的光线下,踩着缝纫机,另一些妈妈正在淘宝上搜索寓意‌‌“旗开得胜‌‌”的旗袍,赶在高考前穿上讨个好兆头。

李姐租住在宗瀛路上的一处居民楼里,和同楼的一名陪读奶奶在路边探着头等人。尽管穿着粉色卡通睡衣,李姐依然保持妆容精致,涂着大红色口红,戴珍珠耳环。

打开李姐的淘宝购物车,改良旗袍、法式小外套、民族风碎花连衣裙……下滑好几页拉不完,最近的一笔购物记录,是给儿子买的三件嘻哈风街舞衬衫。

李姐45岁,来自安徽庐江,儿子是高三应届考生。三年来她每年都要花上一万元,租下居民房里一间,只能容下一张床和基础生活用品的逼仄房间。这幢三层楼高的居民楼,过道里整齐摆放着8个小型灶头,墙上写着‌‌“中午十二点后禁止洗碗,学生休息,禁止任何操作‌‌”。

李姐说,房间越多,越靠近学校,居民楼的出租生意越好,好的人家光租金一年就有上百万。

这几天,她打算把儿子3年来攒下的100多斤复习资料卖掉。等高考结束,李姐将带着儿子去找在舟山做生意的丈夫,一家团聚。

随着高考的到来和谢幕,镇上的快递站点迎来一次空前的寄件高峰,这几乎是他们每年最忙碌的时刻,甚至超过双11。眼下,王亮站点的快递员们早晨4点就起床处理寄件,大多数情况下要进到校园上门取件和搬运,站点日包裹量高达5000票。

应届毕业生和陪读家长陆续将复习资料、棉被、行李寄回老家。伴随着学生和家长的离开,毛坦厂镇的快递站点都将再次回到正常轨道。随之而来的,是新一批的学生和陪读家长,镇上的所有一切又将开启年复一年的准备。

毛坦厂的日与夜,从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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