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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年代的荒唐事

网上流传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段子:毛主席逝世了,县上就作了条规定:停止一切娱乐活动。

有家农民,整整忙了一冬一夏,准备给儿子办婚事,正好料理停当,看好的日子,就在这期间。结婚吧,县上规定不准许;不结吧,经济上损失可就大啦。狠了狠心,壮了壮胆:咱一个小小老百姓,就办这么一桩事,他总不能打成反革命吧。

不料,就真出了事。有人报告,有人请示,有人批准,有人执行——公安干警,吉普出动,一副手铐,一纸逮捕证,将那位胆大农民,押到看守所。婚礼也就砸了锅。

人犯好逮,罪名难定。翻遍法典,也找不下个合适的罪名。幸亏公安局长头脑聪明,眉头一皱,想出个罪名。于是,那个农民胸前挂个大牌子,拉到街上去游斗。群众一看,目瞪口呆,上写“幸灾乐祸犯”五个大字,连被批斗的那位农民,也觉得莫名其妙。

这个段子来自一则“万荣笑话”,原产地就是我的家乡山西省运城市万荣县,被收入万荣人编著的好多本笑话集。万荣县人杰地灵,群众文化素质高,长期以来,民间流传着一种自我创作、自我解嘲、自我调侃、相互贬损的文学体裁——“万荣笑话”,由口头传说到形著文字,隐含歌颂、批评、讽刺、抨击于一炉,成为黄土高原一朵怒放的幽默之花。其特点是文字简练,故事性强,人物性格鲜明,富有哲理,余韵悠长,听后令人哈哈大笑,笑声中能助人思索和感悟。我的同事、山西日报高级记者管喻数十年致力于“万荣笑话”研究,著作等身。

“文革”十年,类似“万荣笑话”中讲述的这件荒唐事情,数不胜数。

万荣县东部某村一个姓曹的农民,受到县城两大造反派群众组织争斗的革命热情鼓舞,毅然决心弃家投身“革命”,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为了免除后患,也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跟老婆离婚,又抱起自己年仅几岁的孩子,塞进野外一个破窑洞,用土块垒住洞口,孑然一身奔赴县城。幸亏村民及时发现,尾随其后,才将曹某的孩子抢救下来。

曹某的“革命行动”竟然获得造反派一方的赏识,收留他加入造反组织,还被任命为武斗司令,号称“曹司令”。一段时间,曹司令带领武斗人马,在万荣县境内东荡西杀,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老百姓听见曹司令的名字,噤若寒蝉。谁家小孩半夜啼哭,大人就吓唬说:“还不睡觉,曹司令来啦!”小孩听见,立马不哭了。没多久,在一次武斗中,曹司令“光荣牺牲”,倘若此人不死的话,万荣大地不知会酿造出多大的灾难。

“文革”伊始,万荣县委书记阎某某首当其冲,作为“走资派”没完没了遭受造反派批斗。阎书记才华横溢,工作能力强,文章写得好,讲话口才也好。此前,他撰写的《三娄寺农业社的教训》一文,毛泽东主席阅后,将题目修改为《严重的教训》,并加了编者按,收入《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按语的开头一句后来成为“文革”警句:“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阎书记参加过1962年在北京召开的中共“七千人”大会,跟毛、刘、周、朱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共商国事,见过大世面。我读初中,教我们语文的冯进录老师特敬佩阎书记,多次在课堂讲述说:阎书记为啥能写得一手漂亮文章?每年的两报一刊元旦社论,阎书记都要背诵下来。以此鼓励我们多看书看报,多背诵好文章,练习写好作文。受冯老师影响,阎书记成为我心目中的偶像。

有一则版本挺多的“万荣笑话”,讲述的是在批斗阎书记的大会上,造反派严厉审问道:

“阎某某,你老实坦白,你有没有搞过男女关系?”

“搞过。”阎书记回答得特别爽快。

“那你交代,都跟谁搞过?”

“马某某。”

“马某某,她是哪个单位的?”

“本县药材公司。”

造反派一听,如获至宝,立即决定揪出马某某,跟阎书记站在台上一起进行批斗。结果,令造反派大失所望。原来,阎书记供出的马某某,就是他自己的原配妻子。造反派被阎书记给捉弄了。

后来,县里两派群众组织越斗越凶,由大字报、开大会、口头辩论,发展到了动刀动枪的地步。“走资派”阎书记此时成了没人理睬的“死老虎”,被关在县看守所。这当儿,我们村有一个单身汉,因故被判刑,也被关进了看守所,跟阎书记关在同一牢房。万荣县干旱缺水,县城机关用水要上城中心的池塘拉水。看守所管理民警命令阎书记和我村的单身汉一道拉水。于是,在县城大街上,人们时常看到这样一道风景:一辆小平车上放着一个大汽油桶,里面装满水后,年轻的单身汉为了照顾阎书记,自己在车前驾辕,肩膀搭着拉带用力拉车,阎书记跟随在小平车后面,只有上坡时才帮忙推推车,两个“犯人”配合得相当默契。

到了20世纪70年代,阎书记获得“解放”,被任命到相邻的临猗县担任县委书记。我村的单身汉也刑满释放,在家劳动之余,用高粱秸编制笤帚上集市出售。当时运城地区领导执行极左路线,在全区取缔乡村集贸市场。某次,他上临猗县城赶集,被集市上“撵集”的民兵抓获了,押送至县委大院。单身汉一进县委大门,便扯破嗓子大喊:“阎某某,阎某某,我要见阎某某!”这一叫喊,可把押送他的民兵吓蒙了。天啊!平日里,哪个人吃了豹子胆,敢在县委大院直呼县委书记的大名。他们立即向阎书记汇报,阎书记走出办公室,一眼认出叫喊者是自己的“狱友”。他挺念及旧情,不仅吩咐民兵放人,而且还让县委机关后勤部门全部收购下他携带的笤帚。单身汉回村后,到处吹嘘炫耀此事,还说阎书记请他吃了顿饭。

20世纪90年代,我在山西日报社当记者,一次饭局上,遇见了仰慕已久的阎书记。他后来担任过运城地委副书记、忻州地委书记、省农业厅副厅长等官职,此时退休在山西省关工委发挥余热。席间,我近前向他敬酒,提及当年语文老师讲述他背诵元旦社论的往事,阎书记豪爽举杯,对此并没有否认。我特想当面证实一下有关他的“文革”段子,以及他跟我们村单身汉的交往,几次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阎书记于2017年谢世,享年90岁。

1972年初夏,我在本村七年制学校读初中。一天夜里,学校突然通知学生到学校紧急集合,有重要政治任务。我急忙赶到学校,操场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不仅有学生,还有大队基干民兵。人到齐后,大队干部极为严肃又神秘地宣布:省城太原有一名解放军现役军官,在军营杀人后,携带两支手枪潜逃。公安部门分析,逃犯极有可能流窜至我们县孤山一带,命令民兵和学生协助抓捕。毛主席号召“全国学人民解放军”,解放军在国人心目中的形象高大光彩,一个解放军军官竟然杀人潜逃,大家格外震惊,又十分恐惧。

根据分工,大队基干民兵连夜奔赴孤山,参与搜山行动;我们初中生三四人分作一组,在全村各个街道巷口站岗,盘查行人。孤山是万荣县境内一座土石山,海拔1411米,我曾多次上孤山栽种过油松,那里沟壑纵横,搜索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我和几个同学提心吊胆,又冷又饿,守在一个巷道口,一直站到凌晨两三点钟,才接到撤岗的命令。回到家,父母替我揪心不能入睡。他们询问出啥事了,因为要保密,我以有别的事情搪塞了。

事后真相大白:逃犯为人民解放军驻晋部队63军副军长余洪信。战争年代,余洪信曾荣立战功,逐级升任军级领导。“文革”中,余洪信犯有生活腐化等劣行,告状信递到了周恩来总理那里。63军常委会给予余洪信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行政撤销副军长职务,从12级降到17级。这一处理决定上报到北京军区,没能获得批准。余洪信感觉前景不妙,铤而走险。1972年5月18日凌晨,他从军营手枪班抢走两支手枪,打死了63军政委曹步墀的妻子,打伤了副政委杨兆魁,又打伤了通信员张彦平,携枪潜逃。5月29日,公安部向全国发出通缉令。山西、内蒙古是重点搜查地区,据说,“山西境内的大小山沟、山洞基本上搜了一遍。”一个月后,余洪信被发现在太原南边的榆次南郊七八公里的麦田自杀,尸体早已腐烂。

1975年,万荣县南边的临猗县,发生了一起新中国建立后全国金融界第二起大案,临猗县银行有“七万八”现金失盗。“七万八”!对于当时每个劳动日仅挣几毛几分钱的生产队社员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那些日子,街谈巷议,人们总绕不开这一话题,相互猜测盗贼得到那么多钱,会如何花销?哪可是几辈子也花不完的啊?

临猗县巨款失盗案,拖延了两年难以破案。没想到,竟然是在万荣县境,被万荣县机智勇敢的职工、农民和公安民警给破获了。

说来有趣,案犯是临猗县史茂法、史义让两个农民。两盗贼偷窃了一袋子现金,回到村里其中一人家中,当面解开袋子,把一捆捆钞票掏出来,堆放在农家土炕上,一一清点分赃。据说,慌乱之中,不小心把一捆钞票掉落在地上。这一家盗贼的老婆眼疾手快,悄悄一脚,将掉落的那捆钞票踢进了炕洞里。两盗贼把赃款二一添作五分开后,听到社会上盛传银行失盗现金数目是“七万八”,另一盗贼始终闹不明白,为什么盗窃的现金数目跟“七万八”对不上号呢?他询问同伙,同伙自然装聋作哑。他那里晓得,在分赃之前,其同伙已经比他多拿到一捆钞票,上演了一出“黑吃黑”的折子戏。

两盗贼行窃得手后,面对破案风声日紧,订立攻守同盟:三年之内,谁也不许花销一分贼款;等三年过后,人们逐渐遗忘了此事,才可以拿钱消费,随便吃香的喝辣的。可是,熬过了两年,其中一个盗贼再也忍耐不住,违背了盟誓。他不敢在临猗县消费,而是悄悄跑到紧邻的万荣县汉薛公社供销社,购买一辆自行车。没料到,在付款时,被供销社高度警惕的营业员发现了钞票上的破绽,这起轰动全国的“七万八”巨款失盗案遂得告破。

为此,汉薛供销社营业员张生财、万荣县公安局治安股副股长王顺林、汉薛公社电话员张慧芳、万荣银行汉薛营业所职员吴积玉、东阳里治保主任董冬生等5人荣获一等奖;另有万荣县公安局7名干警荣获二等奖,其中就有我的表姐夫史仲兴。万荣县公安局并协助临猗县公安局将涉及此案的7名罪犯一网打尽。此事《万荣县志》有记载。

“文革”期间,新闻媒体天天宣传“狠抓阶级斗争”“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八亿人口,不斗行吗?”斗争、专政的对象,除了地富反坏右阶级敌人,还有为数不少的现行反革命犯、破坏军婚犯、盗窃犯、诈骗犯、强奸犯等,包括本文开头那位“幸灾乐祸犯”。每年过一段时间,如夏收、秋收、春节之前,县革委会都会在县城召开一次全县公判大会。会前几天,被公判的几十个犯人五花大绑,胸前挂着标明本人罪行的牌子,站在解放牌大卡车上,高鸣大喇叭,拉到全县每个村庄游街示众。公判会上,案犯有的被判处有期徒刑;有的被判处无期徒刑;被判处死刑的,公判大会结束后,押赴刑场,立即执行。每一次公判大会,会场人山人海,街道戒严。散会后,不少好事者还会追赶公安局的车队,跑到刑场观看怎样枪毙犯人。

公判大会当天,全县从县城到乡村热闹处,张贴着白纸黑字印刷的公判大会布告,公布每个犯人的罪行和宣判结果。其中死刑犯的名字上面,通常会画上一个血红色对勾,每张布告前围满了热议的人群。个别去过刑场的社员,则会被村民团团包围,一遍又一遍绘声绘色讲述他目睹的血淋淋场景。大概张志新、遇罗克等人,也是经过这样的公判大会被冤杀的。时下有人怀念“文革”期间社会治安“良好”,什么“路不拾遗”,假如能回放一下当年一场场公判大会的实况,就明白什么是“良好”和“路不拾遗”了。退一万步说,即便算是社会治安“良好”,也是阶级斗争和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镇压出来的“良好”而已。

有一年,万荣县在召开公判大会前夜,突然,有一个第二天即将被执行的死刑犯供述:他跟姚文元是亲戚,请求刀下留人。姚文元,那可是深得毛主席倚重的“文革红人”,声名显赫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党内舆论总管。假如该死刑犯所言属实,确为姚文元的亲戚,出了问题该如何向上面交代?但是,翌日的公判大会一切已经准备就绪,没法改动或取消。县革委会领导紧急协商,临时决定将该死刑犯暂缓执行,将事先印好的公判布告作废,重新印刷新的布告。事后,经一级级向上面请示,据说真的请示到了姚文元那里。姚文元的批复是,他根本不认识此人。该死刑犯的狡黠招术,让自己多活了几天,最终仍然被枪毙了。

呜呼!只有在法治崩溃、道德沦丧、全民疯狂的年代,才会出现上述一件件荒唐至极的怪事,借用一句“文革”热词,全是“咄咄怪事”!

2017年2月26日草于凌空书屋
2017年2月28日修改
2018年5月22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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