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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朱叶反党集团”

1967年1月底的一天,在梅建明的家里,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梅建明的父亲,是时任全国政协秘书长的梅龚彬,“文革”开始时即受批判。参会的人包括北京地质学院造反派组织“东方红公社”的头头朱成昭以及叶剑英的女儿、中央戏剧学院的造反派头头叶向真等人。正是在这次会议上,他们总结出了后来震慑一时的反“中央文革”的“八大观点”,其中包括著名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是群众运动,是运动群众”的观点。正是这次会议,使得他们与“中央文革”的矛盾公开激化,最后被打成“朱叶反党集团”。

三进地质部

1966年6月1日,听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聂元梓的第一张大字报时,北京地质学院(简称“地院”)大一学生梅建明正在北京房山周口店实习。他们接到通知,立刻回校参加“文化大革命”。

8月8日,地院成立反工作组的造反派组织“东方红公社”,因为不限出身,声势很快壮大,以致后来全国各地纷纷成立了“东方红”联络站。总司令是水文系四年级学生朱成昭,其他核心人员包括勘探系五年级的蒋良朴、探工专业五年级的王大宾等人。

为了让工作组退还整右派学生的“黑材料”,8月23日,“东方红”一千多人从海淀区的地院步行15公里,来到西四的地质部,要求工作队长邹家尤向师生作检讨。因为地质部拒绝交出邹家尤,9月5日,“东方红”再次冲进地质部。

梅建明在这次行动中有立功表现。朱成昭问谁有办法找到地质部副部长们的住址和电话,他想办法从家里偷出了父亲的秘密电话本,得到朱的赞赏,后被提拔为“东方红”驻地质部联络站站长。

“东方红”受到“中央文革”的支持。毛泽东和江青的女儿李讷此时在“中央文革”办公室工作,她常常往返于钓鱼台和“东方红”,也很支持“东方红”。

身为“东方红”驻地质部联络站站长,梅建明带了一支特殊的“战斗队”进驻地质部,任务是跑“东方红”驻各单位院校的联络站,搜集动态,并在地质部进行宣传,形成对部党委的政治攻势。国家计委特地拨了一批自行车等交通工具给他们,表示支援。作为站长,梅建明能参加地质部的党委会,听取老干部们的思想检查。

10月18日,“东方红”第三次冲进地质部,并在地质部召开“揭发何长工、邹家尤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当日深夜,把何长工带到地院。

“何长工在‘文革’初期不支持红卫兵小将,他已经作检讨。但‘中央文革’要继续批斗他,找些事情强加在他头上,逼他认罪,我很反感。”梅建明说。

梅建明对老干部有种复杂的感情。他们中很多都是他父亲的老朋友,也是开国功臣。他觉得,他们工作中是有错误,但不至于发动一场运动来斗争他们吧?他开始有点动摇了。

被彭德怀征服了

1966年11月10日,梅建明带着联络站的一个小分队离京串联,12月回北京时,朱成昭的思想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

朱成昭见面就问梅建明:“你对文化大革命什么看法?”梅建明说:“老干部已经检讨得差不多了,反动路线也肃清得差不多了,不该再没完没了地整下去了。”朱成昭想了想说:“文化大革命是不是应该改弦更张了?是不是不要再这样搞下去了?我汇总以后,跟‘中央文革’谈一次。”

正在这时,朱成昭接到“中央文革”的命令:把彭德怀从西南抓回北京。他当时是“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简称“首都三司”)的头头,名头响亮,深受“中央文革”器重。

时任“中央文革”办公室工作人员、后做过江青秘书的阎长贵回忆:1966年12月中旬,有一天上午,戚本禹叫我到他办公室,急匆匆地说:“现在‘海瑞’(指彭德怀)还在四川三线任副总指挥,表现不好,要把他揪回来,你去找朱成昭谈谈这件事。”

阎长贵与李讷同在“中央文革”办公室工作,都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年纪相仿,走得很近。他从李讷处对朱成昭早有耳闻。李讷很赞赏朱,认为他有思想,有号召力,能发动群众。

“‘中央文革’将抓彭回京这个任务交给朱成昭,也足见对他的信任。”在位于沙滩北街的寓所,阎长贵回忆。

当天下午,阎长贵在“东方红”驻地质部联络站找到朱成昭,向他交代了这项紧迫又特殊的政治任务。朱即刻派在武汉串联的王大宾带人赶赴成都。

在成都与彭德怀详谈之后,王大宾觉得1959年对彭的批判是错误的,彭是支持“文革”的,遂电话向朱成昭汇报,朱同意派人向“中央文革”汇报后再做决定。

听完汇报之后,戚本禹很恼怒,对阎长贵说:“你看,叫他们去揪彭德怀,他们却被彭德怀征服了!”遂派“北航红旗”的头头韩爱晶再赴成都抓彭。

朱成昭心有不甘,派出“东方红”作战部副部长胡乐成赶赴成都。因是秘密行动,为掩人耳目,“东方红”内部称之为“揪聂克行动”(聂克是地院党委副书记)。梅建明的任务是从地质部调出部长们的小车,随时待命。

“东方红”在成都设有联络站,仗着人多,反应灵活,胡乐成、王大宾等人从“北航红旗”手中抢到彭德怀,将其护送上火车,又与他一路恳谈。

12月27日,列车开到北京西直门车站,梅建明调来的小车将彭德怀接回了地院。时间已是晚上9点多钟了。“我们想跟彭聊聊天,可他可能是太累了,不愿意说。”梅建明回忆。

朱成昭安排彭德怀住下,根据随车从成都带回的资料清单,找到他在庐山会议上的“万言书”,叫人把它抄写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份万言书,都认为言辞恳切,戳中要害。

三四个小时后,根据周恩来的指示,北京卫戍区派人来地院接走了彭德怀。

“彭德怀被接走后,我们开始看清‘中央文革’的意图。我恍然大悟,彻底明白了,原来‘中央文革’是要把一帮元老搞下去。”梅建明说。

秘密会议

1967年1月初,公安部在“中央文革”的授意下,开始大规模抓捕“联动”分子。这些学生很多都是梅建明认识的,他觉得,“中央文革”不该这样把他们往死里整。

1月4日下午,“中央文革小组”在人民大会堂接见“武汉赴广州专揪王任重造反团”,江青、陈伯达和康生在会上公开点政治局常委、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兼“中央文革小组”顾问陶铸的名,说他是王任重的“黑后台”。朱成昭对此很有意见,认为“斗争对象不是群众揪出来,是‘中央文革’抛出来的”。

1月23日,陈伯达手书一封意在警告朱成昭的亲笔信,让“中央文革”办事组组长王广宇拿去单独念给他听。王广宇记得,其中一句大意是:要是继续往下走,就掉到茅屎坑里,成茅屎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王广宇回忆,朱成昭听完信后很冷静。他问:“伯达同志的这封信要不要向总部人员传达?”王广宇回答:“他没说向别人传达,传达不传达,怎么传达,由你决定。”最后,朱成昭向总部人员传达了这封信,等于公开了“中央文革”和他的矛盾。这让王广宇觉得,他还是“挺磊落”的一个人。

几天之后,在梅建明的家里,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参会的人包括朱成昭、王大宾、蒋良朴、杜金山和梅建明这几位“东方红”的核心人员,还有叶向真和她的朋友张九九。

“文革”开始后,叶向真发起成立造反派组织“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并于1966年9、10月间来地院找朱成昭,请求援助。两人政治观点非常一致,也很谈得来,不久陷入恋爱中。

会上,大家交流了对“文革”的看法。

梅建明认为,运动扩大化了,不像群众运动,是挑动群众斗群众。朱成昭马上说,这像不像运动群众?于是定下一条意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是群众运动,是运动群众”。

叶向真给大家讲了其父叶剑英在1月20日的中央军委扩大会议上的事。当时,老帅们与“中央文革”发生激烈争执,叶激怒之下一拍桌子,拍断了右掌掌骨。

“当时我们就认为,中央的上层矛盾已经激化,我们当然要和老帅们站在一起,跟‘中央文革’对着干。”梅建明说。

讨论后,大家的意见被归纳成八条。第一,人民日报社论《红卫兵不怕远征难》发表早了,大串联搞早了。第二,关于批判“刘邓路线”问题。第三,关于揪与保的问题上,认为对老干部打击面太大。第四,关于大联合大夺权问题,认为大联合大夺权搞早了。第五,关于中学生的“文化大革命”和联动问题,认为抓人太多。第六,关于坐牢问题,都认为,不怕坐牢、不怕杀头。第七,聂元梓问题。第八,关于康生和高级党校问题。

2月3日,又开了第二次会议。会上决定,请“中央文革”派人来先内部沟通,不行就贴大字报。会后,朱成昭回到地院,给“中央文革”打了电话。“中央文革”很快派了人来。对方听了他们的八大观点,斥为“一派胡言,纯属反动言论”。

此后,“中央文革”责令朱成昭闭门思过。他被关在西三楼三层的一个小房间,不许与外界接触。梅建明是精神上思过,但不限制行动自由。

第二天,2月4日,“东方红”三千人聚在地院大饭厅,听朱成昭作检讨。大礼堂外面也挤满了人。口才很好的朱成昭趁机亮出八大观点,并作了全面系统的阐发。他讲的时候,全场都安静地听。

“散会后,很多人碰见我说,讲得太好了!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梅建明回忆。会后,有人根据记录写成大字报贴出来,流传很广。

“朱叶反党集团”

朱成昭受批判后,“中央文革”小组办公室的阎长贵几次去见“东方红”的二把手王大宾。当时,王大宾因腿部有病,正在住院。“‘东方红’在全国影响很大。我当时觉得朱成昭倒了,‘东方红’不能倒。我去医院劝王大宾,你应该挑起来这个担子。”阎长贵说。王大宾成为一把手后,改组了“东方红”总部。

梅建明听到风声,“中央文革”要继续“肃清朱成昭余毒”,于1967年7月南下广州。广州“东方红”联络站的人仍然认朱成昭的牌子,视梅建明为总部派来的人,任他调遣。梅建明向朱汇报广州的情况之后,他有了东山再起的想法。

7月10日,朱成昭、梅建明、张华清和张华府从北京经天津、上海、杭州,一路走走玩玩,南下广州。为避免目标过大,叶向真和蒋良朴已先走。

他们刚离开北京,戚本禹就得到了报告。他立刻报告“中央文革”,说朱成昭、叶向真等人携带地质部的机密文件,企图叛国外逃。周恩来立刻给北京卫戍区、上海警备区和广州警备区都打了招呼,要他们一旦发现这几个人即刻请回北京。广州警备司令部立刻派出侦察人员,守在火车站口,守株待兔。

所幸的是,朱成昭、梅建明五人在前一站下了火车。到广州后,他们联系上叶向真和蒋良朴。一行人去广州西樵山、佛山玩了两天,打算回广州落脚到张华府的姑姑家,但刚到不到半小时,广州警备司令部的人就到了。张华府的姑父和姑姑都是中南局的干部,早就被打了招呼。

据梅建明所知,抓叶向真时,“中央文革”征求叶剑英的意见,当时处境困难的叶帅说:你们抓吧,抓谁我都不管。据叶向真后来回忆,江青早就想抓她,因为她太活跃了。但抓她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搞倒父亲。她出狱后才知道,为了整叶剑英的材料,当时叶家的6个子女和保姆都被抓进了监狱。

几个人被很客气地逮起来,送到从化疗养院,好吃好喝地款待,等待中央来人带他们回北京。梅建明觉得,一来这跟周恩来“请他们回北京”的指示有关,二来是因为叶家在当地的影响力。

过了一天,公安部副部长于桑从北京赶来,与朱成昭、叶向真单独谈话。朱、叶二人一口咬定,来广州只是为躲避“中央文革”的批斗,出来散心。于桑将二人带回了北京。

蒋良朴三人由广州警备司令部送回北京。梅建明由哥哥梅向明接回京。彼时,其父梅龚彬已被逮捕,以“特务”之名关进了秦城监狱。

1967年11月初,正在外地串联的梅建明接到电话通知,回校复课闹革命。一回校,他就被看押起来。朱成昭专案组的工作人员宣布,对其实行隔离审查。

朱成昭专案组由中央专案组“二办”负责。让梅建明交代的问题有三: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叛逃国外;冲击中南海,谋害毛泽东。

第三条事出有因。大约在1967年8月,朱成昭、叶向真、蒋良朴等人在颐和园开会。有人提出,直接去中南海见毛泽东,跟他谈“中央文革”的问题。若他不知道“中央文革”的行径,就提醒他;如果他知道并支持,不如动员老帅们起来废掉江青。但这次会梅建明因事并未参加,只是会后听他们谈起过。他只坦白承认第一条,让专案组的人非常恼怒。

1968年3月17日,梅建明被北京卫戍区带走,关进了功德林监狱。走时,他听到校广播站的广播正在播放:“中共中央办公厅决定逮捕反革命分子梅建明!”8月下旬,朱成昭被公安部正式拘留,同叶向真、蒋良朴等人一起,也关进了功德林监狱。

1969年2月,梅建明被转移到半步桥监狱。6月,又被转移到北京市北苑少年犯管教所。从1968年9月到1972年9月的四年间,这里设有三期“干部子女学习班”。据研究者称,这个学习班前后关押过65名高干子女,其中副总理级以上的干部的子女有19名,部长级干部子女17人,包括贺龙之子贺鹏飞、女儿贺黎明,叶剑英之子叶选宁、叶选平,陆定一之子陆德,薄一波之子薄熙来、薄熙成,彭真之子傅锐等人。梅建明是第三期,同期的有叶剑英的儿子叶选平、叶选宁、女婿邹家华等13人。

三个月后,地院派人到少管所来接梅建明,称其问题已查清,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回学校监督改造。离开少管所时,因顶撞过队长,少管所对他作的结论是:学习态度不端正,顽固,拒不认罪。

1970年,梅建明大学毕业,戴着“反革命”的帽子被安排到湖北丹江五七地质队劳动改造,后在北京地质学院武汉分校教矿相课,每月只能拿到20元的生活费。

“文革”结束后,1976年,原北京地质学院院长、党委书记高元贵复任院长,了解了“朱叶反党集团”情况后,决定给梅建明等这些在校劳改的人恢复工资。

1980年,在陈云的帮助下,梅龚彬获得平反。1981年,梅建明经过一番周折,调回了北京,在北京地质学院研究生部(当时改名武汉地质学院)工作。

叶向真后来被关进功德林监狱,再到半步桥监狱,最后转入秦城监狱。1971年“九一三事件”之后,叶剑英重新出来主持军委工作。叶向真从秦城监狱出狱。由于与世隔离太久,她几乎不会讲话了。1972年,她改名江峰,在北京医学院学习,并留下做了外科医生,与朱成昭、梅建明等人几乎断了联系。1978年,她又改名凌孜(又名凌子),回归文艺界,执导了电影《原野》,一举成名。

1975年,朱成昭被作为反革命分子发配到湖北一劳改农场劳动改造。1978年,回学校等候处理。1980年,获得平反。1985年,被分配到江苏省第四地质水文大队工作。1990年代初,他下海自办建筑公司,生意一度做到很大,但后来破产,壮年病逝。朱成昭去世后,学校破例贴出了讣告。当年的许多老师和同学一起,在北京昌平的殡仪馆,参加了他的遗体告别仪式。

(选自《中国新闻周刊》第688期,2014年12月15日,系杨敏采访梅建明的整理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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