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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改队里的奇奇怪怪(3)

“敌百虫”的“铠甲”

别以为幽默是那种高雅文人的专利,下面这则幽默出自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劳改犯之口,其作者是一个来自边远农村的文盲,一个不向权势屈服的愤世嫉俗者,属于文化不高境界高的类型。可惜我和他相处才五个多月就因为他被“收监”(即关入集训队)而杳无音信,否则我很可能变成他的“粉丝”。

我刚调来通木溪中队二分队不久,队上出了一个逃跑犯,这个逃跑犯过去就是一个爱打小报告的“虫”。“虫”是这类犯人的简称,全称叫“屁眼虫”,这个只有口语的称谓如果用规范的书面语来表述还相当困难,有些类似叛徒汉奸,在当今的互联网时代又和“五毛党”的贬义相近似。“虫”这个称谓在四川省内的劳改队里,早已无师自通约定俗成而且臭名昭彰,这些“虫”类为犯众所深恶痛绝也是人人皆知之事。刚才提到的那只逃跑“虫”,只在原始森林中呆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他便回到队上投案自首了。按劳改队惯例,当晚便开了他的斗争会,有几个曾经被他的小报告咬伤了的犯人,利用这一有利时机,上前去抽了他几记耳光,似乎是在响应政府号召与坏人坏事作斗争,实际上是按冤有头债有主、一报还一报的劳改习俗行事。该“虫”生性爱吹牛,两三天后的一个工休日,一群犯人坐在床边聊天,“虫”说,他逃跑出去的当晚,在森林里,突然有一只豹子和他狭路相逢,吓得他浑身发抖站在岩边动也不敢动,那豹子却迎面向他走来,并用它的鼻孔对着“虫”的脚板闻了几下,便头也不回的离他而去,似乎“虫”身上暗藏有某种使豹子见而生畏的魔力。

我那愤世嫉俗的文盲老兄一本正经地接话下去:“它闻出你身上一点人气也没有,当然只好走开了。”我认为此公的幽默已有资格登上令人称道的大雅之堂。

那时我早已是整个大队略具名声的植物保护员,肩负着喷洒农药防治农作物病虫害的劳改责任。我使用过的杀虫剂种类繁多琳琅满目,其中有一种名为“敌百虫”的有机磷杀虫剂广谱杀虫赫赫有名,我认为这位暗藏幽默细胞的犯兄,对他来说“敌百虫”之名也算是名符其实,便将这个绰号赠给了他,意外的是此绰号竟很快得到犯众的认可很快流传开来。

“敌百虫”犯兄的某些语言有一定深度似知识份子的入木三分,又有一些言词,本该是当年号称反革命的份子们的话中有话发人思考。实际上这两顶帽子他都沾不上边,不过他确实是个颇有来头的“二进宫”,(原为京剧曲目,劳改犯借用于对第二次判刑劳改者的尊称,法定名称叫累犯),当时的年龄也不过四十岁出头。据说他第一次判刑是因为他和生产队长的老婆通奸,三年后满刑。象他这种生活作风问题的轻刑犯,且出身贫下中农没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人,一般满刑后是可以放回原藉的,但他却被安排留队就业。对此他心中十分不满,以下谈话在看出他的不满情绪的同时,也看出他的诙谐自嘲。有犯人问他你满刑后为啥不回家?他正儿八经地回答说:“我儿子不要我回去。”听者不解地又向问:“为啥子?”回答者说:“他怕我日他的妈。”他的这些话丑理端实际上针对的是那些不准他回家的人,也就是决定他命运的狱吏,这比那些直白的骂法技高一筹。他心怀不满,又装配了这样一张尖利如刀的嘴巴,生活在危机四伏的劳改环境中,等待他的决不是心情舒畅。才就业一年多,又因不服管教被重新判刑两年,这样才让我有机会对他留下些许印象,总的来说绝大多数犯人也和我一样比较喜欢他。

我和他相处才短短几个月,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在光怪陆离、异人辈出的劳改队,要给一个几乎是陌生的人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肯定是困难的。

因为他多次顶撞监管狱吏不服管教,又经常偷吃生产成品,对靠拢政府的劳改积极份子进行讽刺挖苦打击报复。中队部已决定对他进行收监处理,所谓收监,也就是开个斗争大会,发动犯人们七手八脚对他来一番捆绑吊打,最后交给前来押解的武装看守兵,捆到集训队了事。

一切安排就绪,武装看守兵也来到中队部,坐在办公室里翘起二郎腿抽烟喝茶。这时集合哨子也已吹响多时,就是不见这位“主角”敌百虫到场,积极份子甚至监管狱吏们四处搜寻也不见其踪影。这时忽听见有人在厕所里高声叫喊:“我在这里!”当有关人士前往观察究竟时,才发现他确实浸泡在粪池里,从粪池中爬出来以后,他声称自己不小心跌入粪坑。随即带着一身粪水和蛆虫去到了会场,引起各类人等屏住呼吸目瞪口呆,凭他这一身粪便“铠甲”,哪个勇士敢上前去动他一根毫毛?当一把手狱吏皱着眉头叫他先去洗澡换衣服时,他露出一脸无奈悻悻地说他无衣服可换,后来只得从保管室给他找来一套新衣,这才派他的班长带他去洗澡,班长替他找来洗澡水,在厕所旁边安顿了一个临时澡堂,让他在那里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等到他一身臭气走进会场时,己接近熄灯就寝的时间,明天清早犯人还得出工,只好简化手续,免去了真假积极份子的拳打脚踢。直接宣布对他进行收监反省的决定,连拿出绳子对“敌百虫”进行捆绑的看守兵,也咬紧牙关屏住呼吸面有难色。

我觉得这位富有幽默天赋的犯兄,最后演出的这则压轴幽默,仍然不失其行为艺术的精彩表演。乃至一年以后,当我遭遇与他相似的危机时,曾想到东施效颦跳入粪池也算一种苦肉计。只是在我临跳下去的前一刹那,我突然想到那句“第一个用花形容美人的是天才,第二个就是蠢才”的名言,而我又实在不愿意与蠢才二字结成团伙,只好停下脚步,回转身去接受皮肉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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