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二个国庆节
劳教人员中相当一部分是外籍人。他们多是响应党的号召，从内地到甘肃来支援西北建设的。甘肃是个非常贫穷的省份。听这些外籍人说，他们被动员到西北来的时候，组织上曾一再许诺，在生活上给他们以特殊照顾，保证为他们供应大米白面。初到西北时，这些承诺的确也兑现了。但随着时间的推进，他们在生活上的这些特殊供应也逐渐减少，甚至完全取消了。这就难免有些同志产生一些怨言。反右运动开始后，怨言被上纲成为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不少人因此被打成了右派。
1959年的国庆节又快来到了。国庆节、中秋节又引起了多少人的亲情、乡情。人们又开始第二次、也是更加浓烈的期盼，期盼国庆节可以获得赦免。今年可是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的大庆啊。以往每到国庆都会给一批劳改犯减刑，今年无疑也会对我们当中表现好的一些人，给以宽大处理。人们对此又一次充满了信心。
生活的艰辛在逐日加剧，劳动的强度仍没有丝毫减缓。对获得大赦的期盼，又使多少人不顾一切、舍生忘死地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劳动高潮之中。人们的体质急剧地恶化着。一些劳教人员对外求救的呼声开始有了回音。一些食品包裹从外地寄到了农场。当时邮政部门规定，食品包裹每个不得超过一公斤。因此，最大的包裹也不过二斤重。然而严重的问题是，外面的人、特别是内地支援甘肃的人们的亲属们，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了解劳教农场里的生活真相。人们向外面的呼吁，只能表达食品不足、劳动强度大、伙食差、嘴馋等等这样一些理由。因而外面寄来的食品也多半是些南方生产的月饼、点心之类的食物。这些东西对劳教人员来说当然是非常珍贵、无上美好的食物。但是这里最最需要的却是普通的、数量可以更多些的常规的食物。
一天中午，大队里一个劳教人员得到通知，邮局里有他家里给他寄来的一个食品包裹。午饭后，他兴致勃勃地跑到邮局办理了手续，拿回一个两斤重的食品包裹。这是一包精致的月饼。在甘肃处于粮食严重匮乏的时候，江浙一带的食品供应还不十分紧张。一些江浙、上海籍贯的劳教人员，向家人呼救时，他们家里的人，想方设法给他们搞到了这些好吃的东西。这个劳教人员拿到包裹后，独自一人找到一个背风向阳的地方。背靠屋墙，席地而坐，打开包裹一口一口地吃起来。细细地嚼，慢慢地咽。好久没有吃到这样精美的食物了，他要尽情地享受一下“吃”的幸福，品尝一下月饼的美好滋味。一个月饼吃完了、两个月饼吃完了、三个月饼吃完了，终于，寄来的两斤月饼，连同邮寄时因碰撞而掉落的碎屑，一点不剩地全部填进了他的肚子。月饼吃完了，他的饥饿感却一点也没有解除。如果还有，他还可以继续吃。这些被饥饿长期折磨的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是饱了。
没过多久，不幸的事就发生了。这位猛吃一顿的劳教人员开始肚子疼。他的消化系统，由于长期没有接触油类，对月饼这样的精美的食品，已经失去了适应能力。加之他这一餐吃进的食物又严重超量。随后他就开始肚子痛、腹泻。更严重的问题是，他非常瘦弱的躯体已经经受不起腹泻的折腾，还没来得及医治，他就已经闭上双眼，离开了人间。谁能想到，亲人的关怀，竟然成了致他死命的毒饵。
作为一次事故，场部向广大劳教人员广泛进行了宣传教育。要求大家引以为戒。千万不要再因饮食失控而发生类似的事故。然而，随着外地寄来包裹的日益增多，这种因暴食而致丧失性命的事，依然时有发生。一些人在吃的问题上，已经失去了理智。
国庆节在如饥似渴的期盼中，终于来到了。几乎人人都相信国庆十周年的大庆节日，我们一定能得到某种程度的赦免，至少对那些到农场来之后，一直表现良好的劳教人员，会给于一定程度的宽大处理。
然而事实却与大家的设想完全相反。国庆节前召开的一次全体人员大会上，对一个“犯了严重错误”的劳教人员又狠狠地捆了一绳子。这个人犯的是什么错误我不清楚，开大会时，我又被叫回马号干活去了。
牲畜和人一样，必须按时进食。据后来曹组长、刘兽医讲，此人还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和领导对抗，态度恶劣等等。总而言之是他不肯老老实实遵守制度，改造自己。但他瘦弱的躯体已经经受不起这绳索无情的一捆了。两三天后，刘兽医告诉我，那个被捆绳子的劳教人员已经一命呜呼了。
刘兽医对我说这件事，其目的并不是向我传递信息，而是告诉我说，你也得老老实实干工作，服服帖帖听指挥，不然也给你捆上一绳子，让你不死也丢半条命。
对于曹、刘两人对我的这类恫吓，我从来都没放在心上。我对自己的问题十分清楚。我在工作上也一直表现良好，并且虔诚地按照党的要求，对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进行改造。我确信组织上不会无缘无故地处理任何人。更不可能以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我身上。
然而国庆节的庆祝大会上，领导除了要求我们改造思想、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之外，仍然没有提到半句有关赦免的话。更没有一个人得到宽大处理。根据1958年的经验，国庆节庆祝会上没有宣布有关赦免的事，那么这一年就没什么指望了。
人们的情绪又逐日地跌落下来。我们究竟犯的是什么罪呀？难道我们连劳改犯也不如，劳改判刑尚且有期，我们这思想改造真是遥遥无期。怎样才算改造好？这思想改造又以什么为标准，拿什么做尺度？怎样衡量改造好和没改造好的界限？人们再次陷入了惶惑、迷惘。悲观的情绪在暗暗地滋生、蔓延。
佛教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们沉溺在这无边的苦海里，何处是岸？何日是尽头？有的人收到家里寄来的食品包裹后，不顾领导和在一起的劳教人员的劝诫，硬是把一包近二斤重的食品一口气全部吃下去。一边吃一边告诉近旁的人：我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后果是可以想见的。没两天，他就离开了人们，离开了这无边无涯的苦海。他承受不了这严峻的“考验”。“背叛”了人民，“背叛”了党，死后还被戴上了一顶叛徒的帽子，然后被草草地埋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