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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忘怀的吃吃喝喝(8)

(7)青蛙和“木槐”:凉山地区青蛙并不很多,可能是因为稻田中过度使用DDT、六六六等剧毒农药导致生态失调,我只吃过不足挂齿的十几只。仅就我周边犯人在吃食青蛙中所遭遇的惨痛教训,向美食家介绍两例,以免你们在研究中重蹈覆辙:一是青蛙皮苦涩无比,曾有一个老年犯人,认为剐下的青蛙皮扔掉可惜,捡而烹之,拿到口中一咬,只听他大叫一声,因其苦涩无比而急急外吐,后悔不已;另一则教训是与我同在水稻班的周姓犯人,他看见水田中漂浮着一片片蛙卵,白色透明,中有小黑点,煞是可爱。联想到鸡蛋鸭蛋蛇蛋都富含蛋白脂肪,这青蛙蛋又岂能例外,便将片片蛙卵捞起,煮了一小盅,放了点盐巴含笑吞服,结果狂泻数日,走路都打偏偏,这可能是动物为了绵延种群,在卵中放了某种毒素所致。

我在雷马屏农场曾吃过很多很多被犯人称为“木槐”(读音而已,估计不应该是这两个字)的蛙科动物,这可能是“闭一只眼菜系”中,最高档次的一道菜(奇怪的是犯人通常把它当饭吃),为了求得它的学名,使美食家便于研究,我再次翻开那本《彩图幼儿知识百科》,在蛙类中未能找到“木槐”的彩图,失望之余,我发现我儿子读小学时还用过一本《最新21世纪少年儿童百科》的大型画册(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1996年第三次印刷),其中第132页上,共绘有十多种蛙类动物,只可惜那些蛙类与我要找的“木槐”不是颜色不对,就是大小不符,唯有牛蛙倒勉强可以对上号,只是在说明中,该书又说它原产非洲,离我所在亚洲的大凉山劳改队简直十万八千里。在黔驴技穷的情况下,我只好说这“木槐”非常像前些年从古巴引进的牛蛙。牛蛙是美食家关注的菜肴,而我关注的偏偏是美食家最看不起的菜肴。所以引进了这么多年,我至今没吃过甚至也没见过一只牛蛙。我敢肯定的只有一点,我当年吃过的“木槐”和美食家盘中的牛蛙决不是一样的味道,原因再简单不过,因为我当年是劳改犯。

凉山里有很多溪流,每年夏秋之交,溪流里就会出现大量的貌似牛蛙的“木槐”,成年的“木槐”体重3两左右,它们昼伏夜出,一个个蹲伏在石块上,捕捉林间飞虫为生,估计从“自然灾害”开始,饥饿的中国同胞在每一个角落去探寻或开发食物资源中,发现了大自然给人类的这一馈赠,囚禁在大凉山里的劳改犯,也从中捡到一份便宜。

每个劳改中队所辖耕作区纵横数公里,如果耕牛都饲养在中队部,犯人上山犁田,从牛棚里牵出耕牛到他当天所耕作的田块,按一般水牛那吊二郎当的步行速度,最远的甚至可能到达耕地时已是吃午饭的时间,其结果是这一天的工效就等于零,也等于犁田的犯人变成了陪牛散步的犯人,这样对农事生产不利,对犯人的劳改更不利,必须另想办法。足智多谋的管理干部便想出一个办法,根据队上田土分布情况,修建些简易牛棚,将耕牛就近喂养在田土边。在犯人中精选一些刑期较短案情性质比较轻微的家伙住在牛棚里,每个牛棚住两个喂牛犯人,各管两头耕牛以便相互监督。每个中队都有几个这样的牛棚,别看这充斥着牛屎牛尿臭味的牛棚,它既是犯人的酒吧,也是犯人的茶楼,有时甚至是餐厅。

我是水稻班长,显然已进入犯人中的“上流社会”,加上犁田犁土涉及用牛的劳动都与本班长的职责有所关联,出入牛棚——也可以说出入茶楼餐厅,洽谈用牛业务也是正常现象。当然私下里在茶楼里吃喝玩乐一番,占一些小便宜,就像今天某些贪官污吏所作所为一模一样,也不算什么不可理喻的事。幸好牛棚里仅有的异性不过是两头母牛,否则象一般地方官员那样借口社交活动,演绎出一些风流韵事出来也将不足为奇。

两个住在一起的喂牛犯人,利用远离狱吏视线,独居旷野的地理人文优势,每年夏秋之交的深夜,这两个喂牛犯人,一个提一捆火把,一个提一个麻袋,潜入山林间的溪流,自下而上一路搜寻。这“木槐”愚蠢得令人同情,竟然在亮晃晃的火把面前毫无自卫反应,鼓着一双眼睛,似乎是心甘情愿地到麻袋里去打挤。一夜下来,麻袋里少则几斤多则十余斤活蹦乱跳的“木槐”光临牛棚,和我这类犯人“官员”光临的目的截然相反的是,我来吃它们,它们来被我吃。

有一句流传甚广的民谚说,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如果不谈出一点除吃吃喝喝以外的“劳改队内部情况”肯定会造成一些误解。因为在前文中我无意间透露出我是一个犯人“官员”,即水稻班班长。和世界上一切带“长”的官员不同的是,它是犯人中最小的官同时也是最大的官,他还是可以让任何一个狱吏(包括他们的妻室儿女)任意支配任意辱骂的官(特别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期间)。

那么在“闭一只眼菜系”中,包括“木槐”在内的高档菜肴我凭什么享用,又凭什么进出牛棚这类劳改队里的高档“酒吧”“茶楼”“餐厅”,去吃那些免费的午餐?在人之将死的今天,我不能不作出一个交代。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坛上,没几个人知道写狗屁文章的在下张某,而在张某当年所在的劳改中队的一百多号犯人中(其中百分之七十是文盲和半文盲),张某堪称一代文豪,犯人每年年终总评,半年大评等等常年进行的评比运动,都得呈交思想改造总结之类的书面材料,装入档案袋以备某个需要“老账新账一起算”时查用。那些谎话连篇无耻吹捧自我谩骂的文稿,全中队可能有一半出自本犯之手,还有些反省书检讨书认罪书保证书均为本犯拿手好戏。特别那些“不能泄漏劳改队机密”和“涉及劳改队内部情况”的寄出信件,更让我斟字酌句费尽心机。经年累月的舞文弄墨,手艺也日渐精湛,可以毫不吹嘘地说,某些类别的书面材料我甚至达到申请专利的水平。

在一些催交材料的紧张日子里,也曾出现过供不应求的市场紧张,我写材料的市场价格也会出现飙升,如我替某犯写总结一份,他替我犁田一亩,又如我替某犯写检讨一张,他替我挑运肥料二百斤类似的“价格调整”,这时我携带纸笔上山“出工”,草草几笔,按某种文稿公式,稍稍更换姓名时间地点和相关过程,即可“一手交‘田’,一手交‘货’”。所赢得的时间,我自可逮黄鳝捉青蛙为填饱肚子而奔波去了。

现在重新说到“木槐”,它富含动物蛋白,味道鲜美,在“闭一只眼菜系”中首屈一指,但捕捉“木槐”毕竟属于可追究也可不追究范围。就算不追究非生产成品“木槐”的来源,只就你们深夜外出,擅自离开劳改场所这一违犯监规纪律的行为写一份检讨,总算宽大处理了吧。我吃过“木槐”,按吃人的嘴软这一传统美德,勿须作检讨者“检讨”一言半语,我这支几乎拥有检讨专利的生花妙笔,自会替他深刻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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