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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不愿回忆的经历

时间:2013年10月21日
地点:北京金源大酒店学院路连锁店
受访人:郭青苔(郑州大学退休教授)
主访人:张从
方式:笔记(事后经受访人审阅并补充)

我出生于1940年11月,今年已经73岁了。1961年到1968年在北大技术物理系学习。提起大学生活,我有一段不愿意回忆的经历,今天说出来。

1968年3月28日深夜,在宿舍里听别的同学说校园里发生了武斗,我就跑出来,想去看看情况。到了31楼附近,当时天色很黑,路灯下见31楼北面冲出来一拨人,胳臂上捆着白毛巾,手里提着长矛,看到了我,大声叫“站住!”我刚要跑,一支长矛早已向我刺来,刺到屁股上,鲜血直流,我用手捂住了伤口,几个人扑上来把我按住,说“一定是个奸细”,用绳子把我捆起来,又一把抓下我的近视眼镜,摔在地上,用脚一踩!然后用件旧衣服把我头蒙上,说声“跟我们走!”他们推搡着我大约走了十多分钟,来到不知什么地方的一座楼里,把我交给了一些人审讯。

“叫什么名字?”“郭某某。”“哪个系的?”“技术物理系。”“哪个组织的?”“井冈山17纵。”“担任什么职务?”“普通一兵。”“到31楼干什么?”“就想看看情况。”

“他妈的不老实!打!”用木棒狠狠地打了我10多下。“老实交代你在井冈山是干什么的!”“没有干什么,就是一般战士。”“去查一下他是干什么的!”审讯者下令。

过了10多分钟,听到有人说:“查出来了,他是井冈山外联组的。”“哈!还是条大鱼。说,在外联组的任务是什么?”我惊奇于他们情报的准确。只好说:“就是到外单位,比如其他高校,看看大字报,收集点消息。”“为什么参加井冈山?为什么反对聂元梓同志?”“我认为聂元梓犯了错误,把矛头对着革命群众,方向错了。”“胡说八道,打!”又是10几棒,打得我站不住了,跌倒在地上。“你写个认罪书,宣布下山,我们就放了你。”

我想我有什么罪?就说:“如果聂元梓改正了错误,我们可以原谅她,像以前那样支持她。”

“顽固分子,先把他关起来,饿几天再说。”几个人把我拖到另一间房子,扔在水泥地上。这个房子气味臊臭难闻,通过蒙眼布边缘的细小缝隙,我看到自己躺在小便池旁边,才知道是个厕所。双手依然被反绑着,眼睛被蒙着,什么都看不清,但能感觉到附近还有别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又进来几个人,继续审问,基本还是原来那些话,我索性不再回答。他们又用木棒、皮带打了不知多少下,我仍旧闭口不语。

“这个家伙不老实,给他来点厉害的。”有人把我的右小腿搁在了厕所的小便池台阶上,用木棒狠狠地砸下来,我惨叫一声,剧烈的疼痛,让我昏厥过去了。等我醒来时,依然躺在厕所地上,右腿沉重的不能动弹,钻心的疼痛,我想:

肯定是腿断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一口水也没有喝,一口饭也没有吃。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丧失了对昼夜和时间的感觉;我想起了远在河南的父母,他们一定不会知道他们的儿子在北大竟然被人关进了厕所,惨遭毒打,几天几夜水米未进;也想起了兄弟姐妹和要好的同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

昏迷中强忍着疼痛,忽然,我又被人架起来,拖了一段距离,来到一间屋子,我被扔在地上趴着,只觉得有人用一把椅子(或凳子)的四条腿将我上半身紧紧卡住,有个人一边大声吼叫着审讯我,一边有人噼啪猛击我的臀部和大腿,我忍不住连连惨叫,我感到臀部和大腿火烧火燎地灼痛,可能被打烂了……我的回答还是那句话:“聂元梓如能改正错误,还是好同志”。就这样审讯和殴打交替进行,大约半个多小时,我突然感到自己支持不住了,身子好像散了架,失去知觉,瘫了,眼前出现一片白茫茫云雾,云雾中两三个人影向我慢慢飘过来,由小到大来到跟前,伸出手抓住我的胳膊就走,我突然浑身一颤,惊醒过来!多年后回味当时的感受,我想那就是所谓“灵魂”出窍的“濒死”景象吧?如果当年我没有猛然惊醒,而是跟随云雾中的天使飘走,那么,早在45年前,我的魂魄就已飞升天国去了。

大约到了第四或第五天,在昏昏沉沉中,我被几个人拖出了楼房门口,扔在了地上,有人摘下我的眼罩,忽然受到外面光线的刺激,我什么也看不见,双眼紧闭,井冈山的战友把我抬上急救车时,我强睁开一条眼缝,从睫毛后面好像看到了程汉良、罗英铭等同学,正泪流满面地看着我,我神志恍惚,说不出话来,他们送我到了北医三院。后来才知道,是双方交换“俘虏”,才把我放了出来。三院的医生护士立即紧急抢救,给我打针、输液、喂药,慢慢苏醒过来了,经X光检查,我右小腿骨折了,筋腱肌肉严重挫伤和粘连,打上了石膏;而臀部和大腿则是大片大片的青紫淤血和溃烂。因为当时高校武斗,伤员很多,10天后我就出了院,被送到北京地质学院医院继续治疗。

地质学院医院的条件比较简陋,住了10多个北大的伤员,多数是像我这样的。其中有一位男生,一只眼睛被弹弓射中,眼球摘除了,后来安装了假眼。有很多北大同学在这里照顾伤员。最让我感动的是同班的何法信同学,那些天他始终陪伴着我,给我喂饭,背我上厕所,和我聊天。何法信同学言语不多,但头脑清醒,态度鲜明,是极可信赖的人。那时,常来看望我、照护我的还有程汉良等同学。在养病期间,我认识了一位西语系的李姓女生,在那里精心地照顾伤病员。

她皮肤白皙,发涌乌云,明眸皓齿,温柔耐心,她拿了本托尔斯泰的《复活》给我看,还给我带来可口的甜点,我们很谈得来。身体快好时,我向她表示了好感,她却怆然而泣,说道:文革以来父母挨斗,家庭破碎、前途未卜,不是时候。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井里。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不知这位李女士身在何方,生活可好?我衷心祝福她——这位曾经细心照顾我的好女子!

在地质学院医院休养了两三个月,我能够下地了,搬出了病房,住进了一间大教室,那里住着很多避难的北大学生。一直到工人解放军宣传队进驻北大,我才回到了校园。

前几天咱们技物系63级同学晚上聚餐,大家举杯,相互问候祝福,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叫道:“郭青苔!”我扭头一看,哦!这不正是核物班那个有名的北大公社的“武斗指挥”吗?叫宫某某,我们虽然认识,可从来没说过话!直觉告诉我他很可能直接参与了对我的刑讯。我笑着说;“相逢一笑泯恩仇啊!”他立即答道:“是啊!这都是他老人家的过错!”听到这话,我想,他能这样认识也算不错了。

(郭青苔口述;张从整理)

《记忆》2014年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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