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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斗的两个地主婆

文革第一次斗地主是批斗一个地主婆老太太。当时我还没有上学,听到村里大喇叭喊要开批斗会,于是赶紧和几个小伙伴一路大呼小叫着“看斗地主喽”跑到大队部前面的场院去看热闹。挤到了最前面,但见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棍颤巍巍地站在一张桌子前。桌子后面坐着支书,桌子旁边站着一个民兵,全村的社员包括学生们都席地而坐。批斗会开始,那民兵领着人们开始一遍遍喊“打倒×××”。只听见学生们呼应,大人们的反响稀稀拉拉。

喊完口号,那民兵突然走到老太太跟前,一脚踢飞了她的拐棍,并大喝一声:“站好啦!”老太太的拐棍应声而飞,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老太太艰难地弯下腰拾起拐棍,嘴里还嘟囔了一声:“看看,差点砸着孩子。”然后努力地站直身子。批斗会在“打倒×××”的口号声中结束。

第二次是批斗老两口。当时我已经上学了,在学校的组织下亲临现场。批斗会的布置依然是被批斗者站在桌子前,桌子后坐着支书,桌子旁站着一个民兵,我们席地坐在对面。老头儿的罪名是“破坏生产”,老太太的罪名是“攻击新社会”。

批斗会照样是在“打倒×××”的口号声中开始的,跟着卖力气喊口号的依然是一群学生。听了支书严肃的批判发言,我们才明白,原来老头儿后半夜浇地时迷糊了一会儿,被队长抓个正着;老太太是和别人聊天说鸡下蛋的事情时说了一句“鸡不吃红高粱不下蛋”,结果被几个长舌妇七传八传传到了支书耳朵里。不成想,一件平常事(下半夜浇地的人没有不睡觉的)和一句平常话(大约是有人说鸡不下蛋——可能因没粮食喂鸡,老太太接茬说了句“不吃红高粱不下蛋”)竟然成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不但被打到一回,还被处以扣工分的惩罚。

这老两口的孙女和我同班,长得很秀气,学习也很好,因为家里成分是地主,所以从来都是老老实实的。但即便如此,班里一个调皮男生动不动就趁上自习的时间纠集几个人“批斗”那女孩子。有一天晚上,那小子闲得无聊,一声招呼“斗地主”了,就把一个板凳腿卸下来夹在那女孩子的脖子上,说是“戴枷板”,然后扭着她的胳膊让她在教室“游街”。那女孩子边走边哭,班里学生的哄笑声几乎把房顶掀翻。

十年过后,这两个人竟然成了两口子,而且小日子过得很恩爱。某年春节在他们家喝酒,说起往事,男的说:“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回到家给俺爹说起在学校的‘英雄壮举’,让我好挨了一顿笤帚疙瘩!”女的说:“呵呵,那时我们都傻乎乎的。”但那时犯傻的岂止是不明事理的小孩子啊!?

后来读了一些史料,才知道我当年见到的斗地主还算是“温柔的”。文革江浙一带斗地主,竖起根根高杆,顶置滑轮,让地主分子坐进筐内,然后向上拉起筐子,一边拉一边问地主“看见蒋介石了吗?”心眼实在的便说没看见,结果被一直拉到顶端,然后手一松,被重重摔到地面,不少地主分子因此送命。

呜呼!我们可以把那些在中国烧杀抢掠的日本战犯施以无产阶级的人道改造,然后送回日本,可为什么对自己的同胞却不仅仅是精神上打倒,而且甚至要肉体上消灭呢?中国的“外圆内方”策略有时实在不可理解!?

不能否认,世间确实有恶霸存在,但恶霸一定是地主吗?地主中也出英雄,苦出身里也有败类!陈忠实《白鹿原》最后写到,一帮红卫兵挖开了大儒朱先生的坟墓,发现一块砖,一面刻着“天作孽犹可为,人作孽不可恕”,一面刻着“折腾到何时为休”。发人深思!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七期,2010-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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